回想十幾年前，我們沒有什么尊貴的絲帶蝴蝶結或者高級藍絨布，日子還是一樣過。

而十幾年后的商人們，早已在愈發繁復的包裝中漸行漸遠，越巧思，越自我贊嘆、不可自拔，倒是收到商品的快樂，越來越稀薄了。

情人節剛過，元宵又來了，可是有人連春節的包裹，都沒來得及拆。

根據國家郵政局的統計，全國郵政快遞業在春節期間，攬收投遞了7.49億件包裹，也就是說，和復工一起到來的不只有難以回頭的生物鐘，還有物流年后爆倉的傳統。

而在倉庫堆積成山的貨物里，有多少包裝將被你留下？又有多少包裝是你轉眼就扔下的？

什么是包裝？而什么又是過度包裝？有人曾在互聯網上發問：“一只裝的口罩，算不算過度包裝？”

這個問題讓人挺為難的，如果說口罩為了保證衛生，獨立包裝還情有可原的話，超市里那些“一只裝”的蘋果、“一只裝”的草莓，就令人不得不思考其存在的意義，是不是僅僅為了漲價？

去年，上海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做了一次抽檢，50批次產品中有12批次的包裝計量檢測不合格，其中美妝產品成了重災區，人在過度包裝的世界里呆久了，連垃圾都會是色彩斑斕的。

根據不完全統計，城市固體廢棄物中，有33%都是散發著無用藝術氣質的包裝廢棄物，那些每天在高速公路上飛馳的2.4億快件，每一件都塞滿了氣泡膜、塑料袋和大黃膠紙。

按照一個包裝0.2公斤的標準，這些包裝加起來，差不多是1.5億個成年人的體重。

這世界都負重到這個地步了，商家們還是舍不得叫停自己的飾怪裝奇的內心。

江湖永遠不缺過度包裝的傳說，還沒脫離春節余韻的你，準備好迎接元宵禮品內卷的洪流了嗎？

不奢靡，不成包裝

假如一百年后的歷史課本上，有一章是消費主義時代，建議老師們羅列出21世紀的種種外包裝，相信再怎么笨拙的學生，也能從中感受到紙醉金迷的力量。

還記得中秋節被月餅盒支配的恐懼嗎？

老百姓都說，“月餅六兩，禮盒三斤”，這話沒錯，如今的月餅盒每逢佳節倍兒內卷，起底都是雙開門的。

門打開之后的內容是窮人無法想象的世界，那里看不見五仁，也看不見蓮蓉，只有無窮無盡的旋轉木馬、嫦娥剪紙、燈籠霓虹、蘇州園林、音樂精靈。

比如UNIQLO月餅，偌大的半圓形抽屜拉出來，是一個中國風扇面旋轉抽屜，里面嵌著一對金色刀叉和兩枚空巢月餅；

還有以墨鏡聞名的時尚品牌Gentle Monster，也來湊這份團圓財的熱鬧，拉鏈一拉，里面實打實地填滿了雍容的深色絨布，點綴著四顆夜空下的月餅小寶貝。

這就是奢侈品的快樂嗎？

無獨有偶，李佳琦去年在某次直播中開箱，當他面對碩大的血紅色皮袋子、俄羅斯套娃式的包裝盒，從卡紙中抽出一支護手霜時，他沉默了，撇著嘴角的法令紋看看kenzo、看看屏幕，再看看小助手，無奈地喊出了“謝謝”。

其實不只李佳琦，隨機抽取各大博主的開箱視頻，無論是化妝品、日用品、藥用品還是小樣贈品，都能看到商家們出奇制勝，用炫技式的包裝來告訴顧客“您最尊貴”。

有網友買三支口紅，生生拎回來15cm長的大箱子，里面裝了一座占據半個箱子的京劇剪紙，她專程去查了查這尊剪紙對口紅有什么輔助，結果是沒有什么幫助，純藝術。

還有人興沖沖拿回電子閱讀器的快遞，坐在辦公室開始漫長的開箱儀式，整整5分鐘撕掉八九層包裝紙，花里胡哨不至于，只是很難相信這還是不是那個宣揚無紙化的Kindle？

很多時候，網友們也就對這些迷惑場面付諸一笑了，可是當一個打工人激動地拆開公司分發的豪華年貨大禮包時，那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巧思，就徹底按捺不住一介勞動人民的暴脾氣了。

怎么連過個年，都過出了一種老板給你畫大餅的無力感？

回想十幾年前，我們沒有什么尊貴的絲帶蝴蝶結或者高級藍絨布，日子還是一樣過。

而十幾年后的商人們，早已在愈發繁復的包裝中漸行漸遠，越巧思，越自我贊嘆、不可自拔，倒是收到商品的快樂，越來越稀薄了。

用變裝魔法，掀起消費主義的潮流

在一眾過度包裝的喧嘩聲中，有自稱十八線彩妝設計師的博主自我反省，“為什么測評彈幕里有人指責我過度包裝”？

痛定思痛，她開始一一拆解親自設計的產品，給出了嚴絲合縫的合理解釋：

為什么要在紙盒外面加一層糖果袋？因為糖果袋是塑封膜的迭代，做了美甲的妹妹不用擔心刮塑封膜時把指甲劃崩了。

為什么要有塑封膜？因為有無數個消費者曾經運用奇功拆開紙盒，把用過的口紅完好無損地裝回盒子里要求退貨，而店家無力反駁。

為什么要在紙盒里再加一層卡紙？因為無處不在的暴力物流，會把紙箱壓癟，而卡紙就是那個盤古般頂天立地的存在。

為什么要在快遞盒外面再加一個快遞袋？因為它能保護快遞盒不被弄臟，而勤儉持家的粉絲們會為此省下一筆專門購買收納盒的錢。

同樣的，零食界的商人們也能給出無懈可擊的回答，比如100g的曲奇分成5小袋獨立包裝，是為了方便隨拆隨吃；比如一份撈飯配上野餐級別的食具，是為了防止滲漏……

一千種包裝方式，就有一千套解釋說辭，而對于每年180萬噸的包裝垃圾，也可以變成一部裝飾藝術史。

第一個打響形式主義設計炮聲的設計師來自大西洋彼岸，雷蒙德·洛伊從可口可樂Logo到雪佛蘭汽車，奢侈而快速地踏出一條促銷設計之路，成為《時代》雜志第211期的封面人物。

工業革命伊始的美國人民，為了明星雷蒙德·洛伊大掏腰包，而不是為了商品本身。

中國人講“換湯不換藥”，但這一點在消費沖動面前，總是顯得無力。

消費主義最優越的動作就是掀起潮流，藥還是那一包藥，外殼卻從一張破油紙變成英式下午茶組裝碟。日復一日，破油紙被人扣上“過時”的帽子，一切向精致看齊，以最不費力氣的變裝魔術，掀起最高的消費浪潮。

在經濟學系課本上，這叫有計劃的廢止制。消費無非如此，深諳人性弱點的那一方，總是商家。

去年轟動整個上海灘的Prada菜市場，上演了一場現代版買櫝還珠，婆婆盯著的是新鮮芹菜，時尚KOL拼的是光芒四射的Prada購物袋，菜場旁的垃圾車里，堆起了剛付完錢的瓜果蔬菜。

如果說包裝紙是最直觀的物化，那么各種火鍋店、奶茶店越來越夸張的超級貼心服務，是不是另一種精神層面的過度包裝呢？

用《非誠勿擾》里葛大爺的話來說，就是把腳當成臉那么服務，從進門的美甲到席上的生日快樂立體環繞，漸次打通每個人的任督二脈，至少在顧客還沒反應過來的那段時期，商家都是贏的。

乍一看，作為消費者的我們，被寵成了蚌里的珍珠，事實上，也早已離不開忽閃忽閃的蚌殼。

精致的垃圾盛宴，不要也罷

我們需要這種繃帶式包裝嗎？

周軼君在《圓桌派》里提過一個觀點，叫“信息的表達不能超過信息本身。”假如一支口紅是信息本身，那么信息的表達就很值得玩味。

它是腳踏七彩祥云而來呢還是采取最原始的千里走單騎？我們不妨從發貨開始追溯，看看為了快遞這支口紅，商家愿意耗費多少功夫？

仔細算算這筆帳：有人為它設計包裝盒，有人給它鋪上拉菲草，有人專門寫一封品牌情書，有人附贈一張卸妝濕巾，有人搬出一尊Logo藝術裝置，有人裝填五倍長的防震氣柱。

到此為止嗎？那你有點小看萬物互聯時代，這支口紅還擁有獨立的GPS定位線路，從哪個倉庫到哪個倉庫，從哪個分揀站到哪個分揀站，從哪個快遞員到哪個快遞員，一目了然又撩人心弦。

而當一個快遞員不慎丟件或者送達錯誤時，這支口紅身上的故事性將更加濃烈，就因為這次丟失，某個騎手的工資即將被扣、某家驛站的風評也即將被打壓，正忙于支付下一單網購的我們，甚至會收到快遞員打來萬分抱歉而又真誠的賠禮電話。

消費年代的商人們，更加面面俱到，更加正兒八經地為對方服務，一堆小小的贈品讓利、一連串為表真心的客服致辭、一大盒堆疊而成的巧思設計、一箱子的防震防漏充填泡沫……所有這些努力最后共同要表達的信息，僅僅是一支口紅。

在這幅精致的畫面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過分美麗的表達，總要有人來買單。

每一年，都市麗人光在快遞這一生活項目上，就要消耗紙類廢棄物900多萬噸、塑料廢棄物約180萬噸，以至于某網紅零食的高管，竟會靠倒賣自己公司的廢紙箱牟利68萬，成為當代互聯網又一奇葩新聞。

當然，在洶涌的消費浪潮中，不是沒有人嘗試過逆流而上，比如日本流傳至今的風呂敷包裝技藝，一塊方巾包裹萬物。

無論是易打包的便當盒還是奇怪的清酒瓶，京都人都能找到一種最牢靠的包裹方式，一次又一次施展包裝魔法，還能露出布料中最雅致的部分，以示敬意。

雖然它抵抗不了暴力物流，但它抵抗了超市的手提塑料袋，抵抗了大盒裝小盒，抵抗了浮夸的額外裝飾。

始于室町時代的樸素包裝法被如此小心翼翼地沿襲了下來，這一行為本身，就是對物化浪潮的抵抗。

王小波說：“生活方式像一個曲折漫長的故事，或者像一座使人迷失的迷宮。很不幸的是，任何一種負面的生活都能產生很多爛七八糟的細節，使它變得蠻有趣的。人就在這種趣味中沉淪下去。”

作家寫下這段文字的年代，我們的包裝還遠沒有這樣復雜，但用它來描述幾十年后的人們，對過度包裝又愛又恨的消費心態時，好像也并不違和。

1、《中秋月餅的包裝盒，你會拿來做什么？》，Hi放晴公園，崴崴Way，2021.09.222、《什么是大眾消費主義？》，bilibili@洛塵葉，2019.09.123、《瘋搶Prada紙袋的人，放過菜市場吧》，新周刊，晏非，2021.10.134、《高管倒賣紙箱牟利68萬元，網紅零食過度包裝該停了》，中國食品工業，左雨晴，2021，（12），124-125

5、《又是一年“雙十一”，如何破解過度包裝難題》，深圳特區報，趙志疆，2021.11.01

6、《快遞到了，快遞包裝去哪兒？》，界面新聞，牛鈺 孫早霞 王婷婷 葉展航，2021.11.11

?作者 | 花淇心

?校對?| 楊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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