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久遠的，有關愛情、欺騙、魔藥、人魚和貴族的俗套故事。久遠到發生這個故事時，弗爾斯維納這座城市還好端端的橫臥在藍海上方。

故事中的主人翁是老貴族的兒子，弗爾斯維納最有名氣的才子。除卻老貴族為他留下的爵位和財富，他還遺傳了母親的優雅與美貌。他酷愛寫詩，以至于當大家提起他時，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他惹人妒忌的富庶，而是他極具浪漫的詩句。詩人本身也是一個風流的人，他仿佛承載著整座弗爾斯維納的情欲。那些嬌羞的、年輕的、風韻的貴族小姐和婦人，最愛討論的就是詩人臂彎白皙的皮膚和精致面頰上冰藍色的雙眸。他的個子高挑，身材挺拔，深棕色的長發總帶著淡淡的松柏香氣。不僅僅是女人，就連宮廷中的首席畫師一見到他，也立即宣布和自己貌美如花的新婚妻子斷絕聯系，并發誓整整一年非詩人不畫。

詩人是熱愛藝術的。在他巨大的府邸中，除卻琳瑯滿目、花紋繁瑣的銀器，色澤艷麗、做工精巧的寶石，還有滿櫥來自東方的絕美瓷瓶和傳說中消失許久的畫師遺作，他的花園里甚至還有有從西方千里迢迢送來的大理石神塑。但詩人對神像沒有過多的尊敬，他只是將這些死氣沉沉的玩意兒置放在庭院的噴泉附近遠遠欣賞，任憑風吹雨打也毫不憐惜，更別提供奉了。如果一定要說出一個信仰，詩人只信奉愛情——一種凌駕于性欲而上的，只存在于神話和書著里面的東西。詩人的書通常擺放在臥室中，本能容納十幾人的臥室里在詩人的安排下只剩下了海量的詩詞書籍，你甚至可以在此找到來自任何一個國家著名詩人的專著。每日清晨，詩人書桌上色彩艷麗的緞子桌布和做工精美的鉆石筆都會隨著陽光的斜入而熠熠生輝。雖然詩人的每一個仆人長相標志且訓練有素，但他從不讓仆人進入自己的寢房。

【資料圖】

每日準時跟隨著陽光進入詩人臥房的，是一個有著小孩子個頭，臉上有些疤痕的女巫。由于詩人經常將她帶在身邊出入各種高級場所，弗爾斯維納的大部分貴族也都認得她。雖然小女巫沒有貴婦人和美小姐精致的面容，但卻有著豐富的草藥知識，她最喜歡的事情除卻泡澡，便是讀書。詩人也十分喜歡小女巫蹲在自己書架下看書的模樣，她的學習能力極強，在眾多仆人中，是唯一一個以學識打動詩人的，這也是詩人允許小女巫出入臥室的原因。詩人閑暇時很喜歡同小女巫交談，縱使她的聲帶受損、聲音沙啞。而小女巫也時刻為詩人的健康操勞，她的藥水層出不窮，味道甚至好過街邊鮮榨的果汁。聰明的小女巫亦能在詩人靈魂枯竭時為他帶來靈感，在他遇到困難時幫忙出謀劃策。

很多人都猜測小女巫和詩人可能會存在些某些肉體上的聯系，畢竟像詩人這樣美好的人兒，身上總該發生些怪事才能滿足城中人的好奇。但最終所有的疑心均因為小女巫的丑陋而煙消云散，她的臉并非只有方才描述的“有些疤痕”那樣簡單。如果你能出席在宴會上，見到詩人旁邊不肯戴面具的小女巫，你將會看到那張觸目驚心的小臉：扭曲的肉皮因為燒傷而變得稀爛，煤黑色混雜著觸目驚心的赤紅，如樹根般從左耳垂附近爬滿半個鼻梁，宛若一塊污泥拍打在螞蟻啃噬過的樹根上，這張臉上抽象畫作的焦黑色邊緣落在了面皮最柔軟的眼角處，眼窩中的黑灰與紅褐的網狀斑駁襯托出小女巫右眼中的白色晶狀體，小女巫的另一只耳朵是完好的，但完好的耳垂上融進去了一顆藍色的小海星，遠遠看去仿佛被藍色染料浸染了一般。詩人很貼心地為她準備了面具，但小女巫并不喜歡時刻戴著，除非詩人對她反復強調時，她才會勉為其難戴上那么一會。但任誰都能看出小女巫的衣著十分講究，就連普通的黑袍上也繡著精細的、只有在日光照射下才能用肉眼可見的銀色花紋。在這個國度，女巫早已隨著歷史的發展而變得稀少，但所幸，優雅的詩人和聰明的小女巫博得了王后的喜愛，王后特許小女巫不拘泥于身份長期伴在詩人身側，甚至象征性的給了她半個官職。但小女巫很懂得分寸，向來以奴仆自居，對待詩人更是畢恭畢敬，從不僭越半分。即便有時詩人故意拿她臉上的疤痕尋開心，她也不惱，反而借由玩笑講起疤痕的故事來。由于每次的故事都不一樣，圍觀傾聽的貴族們漸漸也開始對這個小家伙好奇起來了。

詩人的夜生活曾經很豐富，尤其在這座夜不曾寐的弗爾斯維納城。他經常很晚回家，身上也總避免不了沾染香草、酒氣和雜亂的香水味。但無論詩人多晚回家，小女巫第二天一早都會準時將詩人在太陽剛剛升起時喚醒。甚至有一次，她收走了詩人全部的絲綢窗簾，讓陽光籠罩在詩人身上，直至光芒隔著詩人薄薄的眼皮將他的眼球刺出輕微的光暈。每當詩人因此想要發作時，小女巫都畢恭畢敬地低頭站在床邊，丑陋的臉上滿是愁容，卻從不落淚。這樣的表情竟讓詩人產生憐惜之情，瞬間覺得是自己做得過份。通常在宿醉清醒后，詩人會坐在書桌前發一會呆，將眼神交給墻上的鐘，將意識交給顫抖的手，最后準許手在黃白色的卷紙上寫出些華麗的句子。書寫過后，他可能會改一次，也可能完全不改便讓小女巫為他朗讀。如果作品滿意，他便會讓傭人傳抄下去，然后，整齊華美的詩句便會傳遍整座城，無論是批評的聲音還是贊揚的詞藻，他都照單全收，詩人認為，批評只是對他的另一種羨慕，而褒獎則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

按理說這么富裕充實的日子應該不會有什么煩惱，但有權勢、有才華又擁有完美樣貌的人也同乞丐和窮人一樣，有他們自己的憂愁。窮人物質上的匱乏和富人精神上的短缺，一時間竟比較不出哪個更令人痛苦些。人們見過不少關于愛情的實例，但對于情欲與愛的分離，卻鮮少見之。終于有一日，詩人厭倦了不同香水的味道，厭倦了不同肉體的曼妙，厭倦了酒精和香草，厭倦了人群與熱鬧。他終于將自己關在家中，陷入了抑郁的懷抱。詩人的創作卻未停歇，內容充斥著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悲傷，他開始好奇，為什么城中找不到一個思想通透，情感真摯，同時又有富有藝術感身姿的女人——不是人類女子的美麗輕盈，而是自己從未見過的軀體，最好充斥著奇特和誘惑，就連他自己也描述不出具體的模樣，只是覺得這種生物一定會存在，而詩人又無法用枯燥的詩詞精細的畫筆通透的將她描述清楚。但他是那么想認真的墜入一次愛河，那么想找到一個如自己般完美的對象。這讓他苦惱至極，日漸消瘦。府邸中的仆人竭盡全力地逗詩人歡喜，甚至有的男仆試圖用特殊的方式取悅詩人，可詩人卻大喊惡心，讓他們永遠滾出府邸。做了這些的詩人并沒有覺得爽快，反而依舊郁郁寡歡，終日如行尸走肉般在府邸中游蕩。在詩人開始不吃飯的第一天，小女巫她收下了廚師送來的點心，但依舊對詩人的做法不加干預。“只有自己尋到目標、想得通透后，才聽得進去旁人的話。”小女巫同周圍的人這樣講。終于，在一次深夜中，詩人傳喚了小女巫到自己的臥房。

“給我講一個故事。”詩人目光渙散，夜風吹亂了他前額的細發。

“我會給您講一講我傷疤的來歷。”小女巫回答著，將晶瑩甜蜜的葡萄酒和香氣四溢的蛋糕放在詩人的餐桌上。

“換一個。”詩人擺手，在表明態度的同時，亦驅趕著落在自己肩頭的螢火蟲。“換一個真實的故事。”

“這次一定是真實的，至少比以往真實得多。”小女巫挺直腰桿，信心十足的深呼吸。“因為這是一個我不愿提及的，并且關于我父親的愛情故事。”

人類的好奇心總是希望觸及別人內心深處不愿提及的秘密，加之聽聞愛情的字樣，更讓詩人感覺到自己胸膛中的心臟正隨著原本清淺的呼吸而變得急促起來。他渴望感受到活著，渴望扮演一個愿為愛情付出一切的青年。但他不急于催促小女巫快些講述，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好的故事就像是一頭潛伏在森林暗處的野獸，想要獲得意想不到的驚喜，需得潛伏得足夠長久。

“這要從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說起。”小女巫見詩人沒有反駁，試探著說起來。

“可是你現在也是個小孩子。”詩人被小女巫逗笑，背對著窗外的夜色，將目光全部放在小女巫身上。

“是的，您補充得完全正確。”小女巫回答。“但那時的我比現在還要小，而這個故事是我父親在斐斯奇城中的一個奇遇。我的父母雖然在斐斯奇結識，但亦在那分開。母親因為了解到父親過于精通醫道和巫術，認為這十分危險，最終選擇離開了我們。父親雖然為此感到難過，卻依舊紳士的給予了母親所有的祝福。對于父親而言，這座城充斥著悲哀，亦充斥著貧窮，于是父親決定在太陽偏北的第二個黃昏時，帶著我離開。”

“依舊記得我們一同乘船時看到的風景：他抱著我站在巨大的船板上，海上涼風徐徐，水面波光粼粼，夕陽宛如揉碎的黃金薄片在波紋上漂泊，粉紅色的霧氣籠罩了遠處的島。我被熱得昏昏欲睡，卻在太陽沒入海底、群星密布時，覺得無比興奮。我吵著要讓父親帶我在船上四處轉轉，但他卻告訴我‘今天晚上會收到一番拜訪，我們需要在此等待。’果然，父親話音剛落，平靜的水面上游來五條碩大的魚，它們似乎托著一艘小船飛馳而來，那速度比我見過最快的船還要快。借著微弱的星光，我看見了五條人魚，她們先圍繞著中央的船只游動，又從波紋中直立起身體，胸部以下均是漂亮的魚尾。她們美如仙子，膚若白雪。但最惹人注意的反而是木船上的一個女人，她半跪在船上，剛好可以看見她纖細修長的腿和骨感分明的腳背。女子的面容姣好，眼神哀切，語氣無助又惹人心碎。”

“還沒等我父親詢問，她先開了口：尊敬的巫醫，善良的智者，我曾是一條來自深海的人魚，現住在南方溫暖的國度，是你即將要抵達的地方。請你幫助我，聆聽我的請求、我的哀怨。我曾救過一名溺水的王子，對他獻出了我全部的真心。為了愛他，我放棄住在舒適的水下宮殿，陪他住進了破舊的王宮里；為了愛他，我將美麗的魚尾變成雙腿，只希望他的眼神為我停留，準許我終日為他起舞；為了防止人魚的歌聲傷害他，在他面前，我從不敢歌唱，甚至到最后，只能緘口不言。但現在的王子既要娶一名公主，又對我說視我為知己，希望我能留下，不要遠去。可我的魚尾已經不復存在，陪他留下的心也開始動搖，我能看到他眼中的猶豫，能看到他心中的遲疑，甚至對我的一點點愛，只是一想到我要與其他女人分享他的感情，我的心便像在刀尖上起舞般疼痛。我的姐姐們帶著我前來向您求助，向您尋求，討一劑良藥，治愈我的困惑，告訴我該何去何從。”

“父親見到了這么多異常生物，卻表現得極其淡然。他用小刀取走女子的一點頭發，要求女子原地等侯，為了她索求的多付出些耐心。年幼的我困極了，幾乎三次要睡了過去，當人魚們托著女子由遠及近地游過來時，父親已經從房內再次走出，手中拿著兩瓶藥水，一瓶像夜空般漆黑，一瓶像獸血般鮮紅。父親說：若你想要回到水下的宮殿，回到父母的身邊，現在就可以拿走黑色的這瓶，它可以讓人類變成人魚，讓你重新長出魚尾，回到深海中生活；若你想要得到王子永不變質的愛，就拿走紅色的這瓶。不過我仍需告訴你，一味地迎合和付出不是愛情。期待被環繞，被理解，而毫不顧忌他人感受的自以為是的心境，不是愛情，是對自己的癡迷。但對于這種人反而更好打動他，你只需要告訴他你的相思，告訴他你的愛意，幫助他回憶你們曾經的快樂，送給那位公主你最真心的祝福。做完這一切后，飲下這瓶紅色的藥水，在他的面前變成一團泡沫，隨風而去，你就會在他的記憶中變為永恒。活著的終究有厭倦時，逝去的永遠被追思。雖然你將喪失掉陪伴他的機會，但他將一輩子生活在思念你的日子中。在王子的眼里，你已死去，但只要你與我做了交易，我便會將你捕捉進水晶瓶里，幫助你重新變回原來的模樣。如若那時你還愿意回到深海，我也會幫你繼續想辦法回去。”

“人魚們湊在一起商議著，而女子止住了人魚們的議論，她將頭靠在船沿，聲音溫柔了幾分：尊敬的巫醫，后者雖然聽來冒險，但對此刻的我而言確是極大的誘惑，我愿意相信你，只是不知這般縝密的計劃和神奇的藥水，你會尋求什么價錢。”

“父親回答：若你拿走黑色的這瓶，我只需要你十串珍珠，因為我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情；但若你要拿走紅色的這瓶，我就一定做下了罪孽，現在的我便不能說出自己的要求，只是當你成功后，我索取的一切，你不能拒絕。”

“女子從父親手中小心抽走紅色的那瓶藥，水潤的眼睛緩緩眨動：我答應您的要求，并且永不反悔，我愿用我的歌聲，我的身體，我的一切交換。三天之后，我會在王子的婚禮前使用這瓶藥水，您只要在進入宮殿時順著銅制的百靈鳥一路走去，走到盡頭便一定會看到我們。只要能得到王子永久的愛，付出什么我都愿意。您自然也不用擔心我出爾反爾，當您能夠將我重新放入水晶瓶時，我便必須履行今日許下的承諾了。”

“女子離開得也飛快，我想這得益于她的人魚姐姐們。我們在第三日到達了南邊的國家，一路跟隨著雜耍團混進了宮殿，父親帶著我順著銅質的小鳥尋去，等了足足半上午，終于看到了女人和王子。女人真的依照父親所言那般，而王子的面容逐漸從冷峻變成了自責與內疚。她當著王子的面喝下了紅色的藥水，在王子的注視下，身影逐漸消散在空氣中。我還能記得她對王子最后那抹溫柔的微笑，而王子痛苦地大喊著，抓撓面前的空氣，最后瘋子一般跪在地上揪著草坪上的新綠。父親看準了時機，用水晶瓶將人魚變成的泡沫盡可能的收進瓶子，不過因為風兒的緣故，收集數量仍然有限，重新活過來的人魚只有拇指般大小，她蜷縮在瓶底，但這東西的成長速度是讓人難以想象的，父親只是給了她一點海水，第二天，她便有瓶底那么大了。”

“后續的日子過得平淡無奇，但培養人魚成為了父親生命中最大的樂趣。家中盛放人魚的器皿逐漸變大，甚至到后來，父親專門將浴缸和浴室騰給她，小小的人魚在父親藥水的滋潤下茁壯生長著，而父親也會將每日出行時得到的有關王子的消息告訴人魚。王子過得并不幸福，短短的幾個月竟然結了三次婚，各國的國王對他不滿，揚言要討伐他。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在宮殿中建造了巨大的人魚雕像，終日盯著雕像出神。人魚剛開始還在小瓶子中認真的聽著，三年后，隨著她逐漸長大，她也像完全忘了王子一般，同我一樣，開始對父親依戀。終于有一天，整個浴室都放不下她了，父親決定在幾日后的在深夜中將她放歸海里。人魚卻并不想離開，每當我隔著門問起她原因時，她都沉默著。這也很容易理解，人魚的成長總歸是父親負責得多一些。在父親無法顧及我的日子里，我已經成長到可以自己配置藥劑了。”

“但是事情卻向著我無法理解的方向進行著，在父親環抱著人魚將她投入水中時，人魚卻不肯回到深海里，她哭泣著，淚水在滴落時變成了珍珠，很快，白色的珠寶在海岸邊的沙灘上堆積起來，人魚對著父親露出只存在于男女間的眷戀之情：您還沒有向我索取藥水的報酬，就這樣放我離去了嗎？一想到如果回到深海中，再也無法與您相見，我便覺得前所未有的痛苦，這種苦痛甚至超越了對待王子的用心，如果依您所說，我對王子是執著和執念，那對您呢，對您的這種感情又是什么呢？”

“父親撫摸著人魚光滑的肩膀，目光一如當初看向母親般溫柔：我堅信任何生物都有著善良的一面，人魚更是如此。我想過很多次向你索要報酬的方式，但當看見你的眼睛，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你愿意付出些什么，就請用一只人魚的方式，與我相愛吧。我當然知曉最方便的情形是讓你變成人類的模樣，但我既然愛你，又怎么會讓你離開熟悉的環境？讓你離開你深愛的家？讓你回想起曾經愛過王子的傷痛？我相信我的女兒已經長大了，是時候讓她自己去謀生路，作為對我所做的全部回報，請你告訴我，愛你的方式吧。”

“人魚高興極了，她表達了希望父親陪她一起回到深海的渴望。于是，父親喝下自己早就配置好的黑色瓶子中的藥水，長出了魚尾，可是人類喝掉這種藥水后，就等于放棄了自己的靈魂。人魚知曉父親的決心，于是第一次當著我們的面唱了歌，以此作為紀念。或許是這聲音對人類過于妖異，我的耳朵開始流血，可變成人魚的父親微笑著，聽得認真。我連忙跑過去想要拉住父親的手臂，而父親將我掙脫，與人魚擁抱在一起。”小女巫說到這兒，拿起桌上的葡萄酒喝了一點，長舒一口氣。“我當然能看出來他們真心相愛，但我又做錯了什么呢？為何要被拋棄呢？或許是因為有過一次失敗愛情經歷，人魚對任何阻撓都充滿了敵意，包括我。就在我當時拼命拉扯父親的手臂時，她對著我的臉惡狠狠地吐了口滿是魚腥味道的黏液，痛苦的灼燒感撲面而來，對著海水，我看見了黑色的火苗在我的臉頰上蔓延，而人魚環抱著我父親的脖頸，擁吻著將他拖入海中，我臉上的疤痕自此留下。痛苦逐漸逝去后，我已經看不到父親和人魚的影子了，于是我撿起沙灘上的珍珠，靠這些活了下去。但那些珠寶就像是被詛咒了一樣，讓我過得并不幸福。我痛恨人魚，是她讓我一路被販賣于此，但我也是幸運的，巧合之下，我被您買回了家。我的主人，愛情是讓人迷惑的東西，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能被快樂與幸福的潮水沒入，而旁人只會被卷入無奈和不幸的浪花中。”

和之前幽默搞笑、嘩眾取寵的故事不同，小女巫此次的故事情感更加真摯和復雜。聽故事的人從始至終認真的聽著，而小女巫講完故事便垂下頭，不再說話。詩人陷入沉思般站起身，一手拿過小女巫手中的酒杯，另一手劃過小女巫臉上的傷疤，他的動作前所未有的輕柔，仿佛在撫摸鳥雀的頭骨。“我聽過太多人魚的傳說，但這個故事卻打動了我。人魚對王子的愛是虛偽的，但你父親對人魚的愛卻十分純潔。他是一個耐心的人，為愛付出了時間和真誠，他的愛不摻雜肉體的欲望，我尊敬他，并相信他現在一定過得十分幸福，這杯敬他。對于你曾經的不幸，我表示惋惜，但也慶幸這次不幸，讓我聽到了一個有價值的故事，讓我重新知曉了生命追逐的方向。”詩人舉了舉杯，讓小女巫自行去休息。但這夜詩人睡得并不安穩，直到小女巫叫他起床時，他仍舊沉浸在昨夜的故事中。

但自那天起，詩人恢復了精神，并且開始將他久未關心的船只財產一一查點。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在若干個太陽升起后，在幾十次星星閃爍時，詩人終于組成了一支小小的船隊，雖然人數不多，但在弗爾斯維納貴族朋友們的幫助下，這支船隊的水手相對專業，即便遇到海盜，保護詩人的生命安全也是綽綽有余。詩人選擇在某個黑夜中啟航，即便水手們堅決反對，他還是覺得紅甜酒和溫暖的火炬才是為自己餞行的伙伴。小女巫留在了府邸駐守，詩人臨行前，她始終低著頭摸著藍色的耳垂，仿佛帶著不舍。城中的人們對詩人揮手告別，希望他回來時能夠將旅途中的歷險加入新的詩中，供眾人傳閱。

如果你經歷過足夠的苦難，就會知曉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但很明顯，詩人是第一次經歷這些。出發之際，他心中飛騰著一只歡快的鳥兒，數日過后，海水中的白云與藍天上的波紋便讓詩人厭倦了。詩人不記得這是第幾個黃昏變成的陰暗，他只看著劣質酒精瓶少了一個又一個。水手們喝多后，便在甲板上跳舞，雖然他們都是出身卑賤之人，卻有著過硬的海上技術。他們對詩人很尊敬，也始終在藍海中兜著圈子，偶爾去附近的小國補充物資——反正不識東南西北的詩人只要能看見大海，他們就算完成了任務。水手們素日揮舞的手臂并沒有耽誤他們為詩人喝彩，等他們跳夠了，就坐在護桅索的周圍跟帆桁的上面說著大話，講起艷遇段子來，不知多晚睡下后，第二天一早仍舊按時啟航。

詩人并不喜歡水手們。日復一日的枯燥日常和難聞的腥臭以及無知的水手讓他倍感孤獨，任何一艘船上都充斥著粗制濫造的音樂和賭博的吆喝，這讓詩人覺得反胃至極。他無法和這些粗鄙之人為伍，卻在今后的旅途中依舊需要他們，這些人是極為勇敢的，詩人仰仗著他們，在兩次海盜搶劫中毫發無損。水手們確實訓練有素，但對詩人而言，不能以主人的身份控制他們的言行，是極為折磨的事。他想尋個人說說話，聊一聊高雅的東西，可是沒有人能聽懂詩人想要講什么，他們只是喜歡傻樂。于是，詩人開始后悔為什么沒有將小女巫帶在身邊，而是留她駐守府邸。

但經驗再豐富的水手和船長，也無法幫助詩人避免所有的災難。在一個極為普通的日子里，晴朗的天忽然變得漆黑起來，太陽被烏云吞沒，閃電緊隨其后。海浪像翻了臉的神明，素日中柔和的浪花變成了高漲的海潮。雖然船只們收了帆，但在狂躁的海面上仍舊顯得搖搖欲墜。暴風加入了這場瘋狂的派對中，他拉起巨浪，毫不猶豫地將船只一一吞沒，所有的船只被浸入海里，只有少數再次浮起。面對著災難的狂歡，人類的生命很容易像蘆葦般脆弱，所有人都顧著自己逃命，海面上滿是船梁和殘骸。

養尊處優的詩人自然是不會游泳的，他已經不知自己喝了多少苦咸的海水，他的身體逐漸失重，但似乎還能聽到周圍人的呼喊。只是面對生命時，人們都是平等的，無論是出身高貴還是卑賤，人總是會優先自己活命。沒有水手放掉自己活的希望前來幫助詩人，他的力氣隨著自己胡亂的撲騰將要被耗盡，他感覺自己的眼中盡是一片蔚藍，意識正隨著身體一同下沉到海水中。在詩人即將要失去視覺的恍惚中，他看見一道身影向他游了過來，緊接著，他的唇觸碰到了一片冰涼的咸腥，手觸碰到了柔滑細膩的鱗，模糊的視線中閃過女人溫潤的眸子和在水中散落的長發，她的上半身和人類別無二致，卻有著一條巨大的尾巴。身體的冰冷混雜著內心的恐懼與驚嘆，人魚親吻后產生的愛意與求生的本能合為一體，讓他失去了最后的知覺。

天明的時候，海面平靜下來了。水手們損失了大半，活著的人再次想起了詩人，他們呼喚著，找尋著，擔憂著。而此時的詩人感覺到了光芒對他生命的呼喚，這讓他想起了被小女巫叫起床的那些日子。呼吸中依舊夾雜著海水的氣息，隱約能聽到海鷗的叫聲。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觸碰他的臉頰，像愛人之間溫柔細密的吻。詩人睜開眼爬起身，海浪輕輕撫摸著他的指尖。他發覺自己腰部以下的影子被棕櫚的樹蔭覆蓋，上半身則被溫暖的太陽擁抱著。順著海浪上的泡沫望去，詩人看到不遠處碩大魚尾在浪花中搖擺，俏麗的人類背影浮出水面，又沒入水中。隨后，一雙紫羅蘭色水潤的眼睛從海平面緩緩升起，含情脈脈望向他。

人魚姑娘是個羞澀又貼心的小家伙，她只是喜歡在詩人喃喃自語時，安靜的望向詩人冰藍色的眼睛，盡管她從未對詩人說過一個字，發出半個音，人魚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也都能襯托出她的美麗，她的目光比詩人見過的所有女子都更能打動人心。黃昏之即，她會離開詩人前往遠方，清晨便會為詩人帶來新鮮的牡蠣和滿滿一大貝殼的淡水，這對詩人來說是救命的存在，因此吃的時候也倍感香甜。在夜晚變得冰冷時，詩人會蜷縮成一團，看著月光將海水照得透亮，心中記掛著人魚，擔心她是否還會回來尋找自己，默默地在心中為她寫著無數的情詩。在睜開眼看到人魚對他微笑后，他對她發誓，永遠不做絕情的人。

這種日子持續到第七天時，水手們終于找到了詩人，他們將冰冷的武器對準人魚，但虛弱的詩人卻用僅存的力氣和一身貴族的傲骨護住了她。“在你們忙于自己的生命而忘記對我的忠誠時，是她救了我。無論是誰，都不應該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兵戈相向，何況我將要讓她成為我的妻子。”詩人迎著海風站在陽光下，身姿挺拔像極了他府邸噴泉處的神塑。他想要跟著船只親自回去操辦婚禮，卻被人魚目光中的不舍和哀怨阻攔。于是詩人留下了一部分物資，命令水手將自己的意思傳達回去，讓府邸的管家好好操辦，早日來接自己的新娘。

消息傳到弗爾斯維納的時候，全城的平民都開始議論這件事，下至街頭賣布的長舌婦，上到王后守門的衛兵。貴族的圈子里更是被這個消息轟炸了一番，那些愛慕詩人的華服貴婦們有的甚至幾近暈厥。國王也聽說了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人魚曾在千百年來都是被詛咒的惡毒種族，但在王后的極力勸解下，國王決定對此不予追究。

“詩人都是有些怪異的性情，何況消息也未必完全準確，沒準他只是遇到了個普通姑娘，那些好事的水手卻傳來了奇怪的消息。”王后坐在國王的身側，親昵地拉著他的手。“如果我們不插手這件事任由其發展，這將多顯示我們的氣度啊。”

“那萬一這件事情是真的呢？真的讓他帶回來一個人魚嗎？”國王的怒氣還未完全消散，權杖捶著地皮。

“那就找個人把他騙回來就是了。”王后回答。“以后我們總能看到他和某個貴族小姐結婚的。”

于是，國王和王后張貼著告示，詢問是否有勇敢的人愿意將詩人從人魚手中奪回來，能夠做到的人將得到整整十斤的黃金，并且得到王后的口頭嘉獎。三天過去了，全城并沒有勇敢的人主動站出來。直到第四天的清晨，詩人的小女巫獨自一人來到宮殿里，請求面見王后。

“尊敬的王后，將我的主人帶回這個國家本就該是我的職責，我很愿意為國王分擔憂愁，為王后盡綿薄之力。”小女巫這樣說道。“我不需要國王的黃金，也不需要您的嘉獎。但請您為我指派一艘小船，兩個水手和充足的食物。一個月內，我將帶著主人回來見您，我以我的生命擔保，他一定會回來的，如果不回來，我將用我小小的身體去喂深海里的魚。”國王聽說后，很欣賞小女巫的勇氣，便要仆人們按照她說的去做了。

第五個黑夜來臨時，小女巫和水手們就見到了詩人和人魚相守的海灘，由于人魚去為詩人尋找食物，因此岸上只剩下詩人自己。小女巫讓水手留下一部分蛋糕和葡萄酒，約定好明天一早再來接他們。她尋了木料，用打火匣點燃了火，看著面黃肌瘦、精神萎靡的詩人大口大口的喝著葡萄酒，吃著蛋糕。

“這是我這么多天中最暖和的一次。如果人要是能不吃不喝就好了，這樣我的生命中就可以只剩下愛情。”詩人烤著火，精神也恢復了一些。“你來做什么？來勸我回去嗎？”

“怎么會呢，我的主人。當聽到你找到愛人的時候，我由衷地為您開心，但城中的其他人卻不是。”小女巫擺出一副很為難的模樣。“雖然我因為父親的緣故，并不喜歡人魚，但城中人對人魚的偏見更大，甚至有與您素日交好的貴族小姐要將她的魚尾剁下來，再將剩余的軀干懸掛在城門上。您聽聽，多么殘忍。”

“大家竟然如此排斥人魚，太過分了。”詩人的憤怒在聯想到人魚的雙眸時轉瞬化為擔憂，“如果帶她回去，那豈不是很危險。”

“的確很危險，不僅僅是貴族們，王族們對此也很不滿，好在王后替您說了好話，只是我們不能再麻煩她了。”小女巫嘆口氣，“但您放心，我是一直站在您這邊的。無論發生什么，您永遠是我的主人。只要您有需要，我就為您講故事，您有要求，我就設法滿足您。”

詩人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滿是精神地站起身，在沙灘上踱步。忽然，在他聽到“故事”二字的時候，眼睛跟著亮了起來。“你還記得你的父親是如何變成人魚的嗎？如果她不能夠到城中去，不如我變成人魚留在海中陪伴她。人魚不吃東西，不畏嚴寒，這樣我便可以與她永遠相守了。”

“尊敬的主人，我的父親離去時的確未曾將他的筆記帶走，只是我的工具都留在府邸中，且藥方需要您一縷充滿思念的頭發，這讓我怎么辦呢？您同愛人終日呆在一處，精神又如此萎靡，一直受您愛人的照拂，這怎么能專心思念她呢。”小女巫為難地皺起眉頭，臉上的疤痕因為她的表情變得更加丑陋不堪。“除非您愿意短暫的與您的愛人分別，回到家中好好休息認真進食，等思念的頭發培養好后，我將藥水拿給您，您就可以與她完婚了。”

“你該不是想要騙我回去吧？”詩人狐疑的看著小女巫。“你胡謅的故事我可聽了不少。”

“怎么會呢，我的主人。如果我敢騙您，您就把我丟進大海中喂魚，再回來找您的愛人就是了。”小女巫沙啞的聲音幾乎要融入冰冷的海水里。“何況思念也是愛情中的一部分，是愛情升華中的利器，我相信您的新娘也會因為思念跟隨著您。所以接下來，除卻要為您配好藥劑，我還要將她藏起來，避免被城中的士兵發現，我要做的事情可多著呢，您卻擔心我欺騙您，這太令人傷心啦！這樣好了，您讓她每日從深海拿出一個貝殼，我負責親手轉交給您，這樣您就能確定她的安全了。”

詩人反復思考著這件事，小女巫則低下頭，安靜地等待主人的回答。

“那我們明天就起航回家，但在這之前我要先跟我的準新娘交代好。她是那么單純善良，我離去后，她一定會像我思念她一樣思念我。”詩人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刺痛。“僅僅是這樣一想，我的心就已經開始疼起來了。她雖然一句話未曾對我說過，但那雙眼睛已經告訴了我一切，每當我即興為她朗誦詩句時，她便用那雙美麗的眼睛對我訴說著愛意...她應該是怕傷到我吧，畢竟人魚的聲音可能會對人產生迷惑。”

“一定是這樣的，我的主人。若您能保持著這種思念，就能更快的和她團聚了，為了你們的安全，請您一定對計劃守口如瓶。”小女巫畢恭畢敬的站起身鞠了個躬。“接下來由我來打點一切，請您放心并好好休息。”

小女巫果然在規定時間內將詩人帶了回來，國王和王后沒有看到人魚，更是對她贊不絕口。伴隨著詩人的歸來，弗爾斯維納總算又有了些熱鬧和談資，曾經有關人魚的故事逐漸被詩人同小女巫歸來的消息所掩蓋，人們對他們出現的期望宛如渴求一場公開的慶典。隨著詩人航海生涯的結束，他原本稚嫩青澀的雙眼中多了些深沉與成熟。這更讓迷戀他的女子們心神向往。但詩人的心中始終只有美麗的人魚小姐，他始終遵循和小女巫的計劃，即便對未婚妻思念至極，也不肯在新的作品中透露出半句。他日復一日的在臥室中書寫著，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歸屬于大海，而趁著這些時間，一定要將自己的情感表達書寫下來，以供后世瞻仰。小女巫則每天都來取一根詩人的頭發，并且送來人魚給他的貝殼。只是自從回來后，小女巫卻遲遲沒有將藥水交由到詩人手中。

“這根頭發太纖細了，昨天我努力了，并沒有成功。”“哎，您的思念可能還不夠力度，明天再說吧。”“我按照配方試過了，還是不行，可能是火候不對。”“您最近營養不好，這根頭發沒用呢。”

終于，這些借口把詩人弄煩了，一次深夜，他提著一把刀來到了小女巫睡覺的小屋，命令她現在就把藥水配好，不然就殺掉她。可是被搖醒的小女巫只是揉揉眼，不慌不忙的從口袋中拿出盛滿閃亮黑色藥水的小瓶，“我一直在等您來主動找我，因為當您如此瘋狂地站在這里的時候，我才看到了您的決心。這藥水喝下之后，您就沒有回頭路了，喝下去時您會很痛，就像是一把長刀刺穿腹部的感覺，接下來您的雙腿會伴隨著這種刺痛逐漸粘合起來，變成魚尾。畢竟放棄靈魂這種事情是被神明所唾棄的，不讓人吃苦頭就得到甜頭，那不是神明通常的操作，若您畏懼疼痛并還想活在這里，現在就當作無事發生也來得及。”

“去他的神明！都是在我花園里的擺設，只有我的未婚妻才能讓我感覺到生命的充實！”詩人丟下刀，雙眼通紅。“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余生唯一活下去的動力，只是一陣疼痛我還是可以忍受的，帶我去見她吧，我是那么的思念她。”

“如您所愿，請您跟我來。”小女巫帶著詩人走上小路，繞過府邸中值夜的守衛，繞過街邊的乞丐，繞過熱鬧的人群和空氣中的螢火蟲，一路來到城市與海的交界處。小女巫撫摸著耳朵上的海星小聲地呼喚，緊接著，詩人借由星光看到了朝思暮想的未婚妻正從遠處直立著身體，向自己眺望著。

詩人開始微笑，他莊重地打開藥水地瓶塞，喝下了那副黑色的藥劑。瞬間，他感受到了腹部的疼痛，好像有一柄雙面利刃的刀子毫無預兆地捅進了他的身體。此時的人魚仍舊對詩人招手、微笑，仿佛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詩人咬著牙向前走著，因為他看到人魚正向他這邊游來，最終，詩人不顧一切地向他的愛人撲過去，即便他向海內邁的每一步都像是在鋒利的刀刃上行走，邁開的每一步都很艱難；即便藥水還沒有生效，他的雙腿依舊沒有變成魚尾；即便他感覺疼痛正伴隨著鮮血從小腹一路涌上胸口，在胸腔中碎成一千個碎片，都阻擋不了他奔向屬于自己的愛情。漸漸的，海水逐漸沒過了他的膝蓋，吞噬他的腰，一直蔓延到他的脖頸。他在水中撫摸著自己的下身，沒有感受到滑膩的鱗片，只有被浸濕的布料，當他想要重新回到岸上，疼痛和距離阻礙了他，讓他連半分呼喊的力氣都不再有。終于，鮮血從他的唇角噴薄而出，在詩人的意識消失之前，人魚姑娘擁抱了他，并將他永遠拖入海中。

“只有懷揣著希望，心甘情愿地墮入海底，才能算為大海貢獻出完整的靈魂。”小女巫從始至終看著這一切，笑容帶動著疤痕的抽搐，讓她看起來越發詭異。“當一份愛情需要你放棄整個靈魂才能得到時，又怎么能算是愛呢？”

弗爾斯維納的日出仍舊恪守著自然歷，一個乞討的孩子同平時一樣來到海邊，希望今天能夠撈到些東西兌換面包。就在他胡亂打撈時，他看到海面上飄過來一件很考究的黑袍，銀色的刺繡在橘紅色的日出下閃閃發亮。人們認出了這是小女巫的袍子，當他們拿著這件袍子去找詩人時，發現詩人也不在府中了。直到高山變成平地，直到弗爾斯維納沉沒在海底，也沒再有人見過他們。

【不是結局的結局】

“這個故事雖然長了些，但當每個孩子成年并上升到海面上時，我都會講一遍我和姐姐成功的故事。因為我們家族常年從事著誘惑貴族和王族的任務，讓他們主動獻上自己的生命，心甘情愿的為大海沉淪。這個任務對普通的人魚并不難，畢竟我們一族所擁有的美麗形體，水上的舞姿，絕美的歌喉，這些都是被人類稱作‘藝術’的東西。但我和姐姐因為各自的缺陷，只能合作完成，她生來是啞巴卻擁有美貌，我又矮又丑卻富有計謀，我們的合力構成了你聽到的故事。上千年過去了，人類還是老樣子，一部分人會為精神上的滿足心甘情愿地獻出生命。”人魚奶奶聲音沙啞，笑容可掬地看著小人魚眨眼睛。“而另一部分，我們只需要告訴他們水底有寶藏，煞有介事的做張圖，他們就會前仆后繼地趕過來。”

人魚奶奶把正在換衣服的小人魚逗得咯咯笑，她摸了摸自己日漸模糊的眼角，為小人魚帶上了花環，撫摸著她脖頸上的珍珠。

“你的幾個姐姐雖然都完成了任務，但中途發生的故事都太過平庸。讓人虔誠并主動地為大海獻上生命固然困難，但這都是因為她們沒有真正地理解人心，沒有理解人類貴族‘越被阻攔越要完成’的自大態度。所幸她們沒有被人類發現和獵殺，這是我唯一覺得還算不錯的事情。”人魚奶奶繼續說道。“記著，如果需要族人幫助，就摸摸這顆珍珠。”

“真希望我也能像您這般聰慧。”小人魚撫摸著人魚奶奶粗糙的手，嘆口氣。“可我還是有些害怕，萬一家族為我準備好的人類身體我不習慣怎么辦，萬一我不適應人類的生活方式怎么辦，萬一完成任務回來后我不習慣住在海底了怎么辦？”

“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傻孩子，海是你永恒的家，你永遠是海的女兒，是我們家族的驕傲。人類的身體很容易被適應，不出一天，你的容貌便會被那具身體容納，這該是那個死人的榮幸。陸地就是海洋，面包就是魚蝦，這些東西你已經在課堂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況且，你比年輕的我要優秀得多，畢竟那時整個家族都已經做好放棄我和姐姐的準備了...可我們不還是回到了海底，好端端的活到這把年紀？”人魚奶奶用手指摩挲著小人魚光滑稚嫩的小臉。“人類啊，以愛的名義施行欺騙的事情太多了，可當我們做出同樣的事情，就被他們喚作惡魔。我的孩子，你的面容、學識、知性、溫柔，都是很好的利器。而你的目標——那個愚蠢的國王，將會被你迷得神魂顛倒，他會沉迷你的笑容，你的懷抱，到那時就帶他回海的宮殿吧，整個家族都無比期待你的故事。”

小人魚對著水晶制作的鏡子，欣賞著自己姣好的身段，對著自己的美貌出神。

“看樣子我們要有幾年的光景見不到了。”人魚奶奶從身后抱緊了小人魚。

“祖母，我會想念您的。”雖然小人魚的尾巴被八個大牡蠣緊緊貼著，喘息困難，但她還是努力地回過身，用光滑的手指觸摸著人魚奶奶臉上的疤，從鼻梁劃過面頰，從眼角劃過耳垂。“等我回來，您能再講故事給我聽嗎？”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為你講講我臉上這道疤的來歷。”人魚奶奶拉住小人魚的手，將她親自送她出門。“這可是一件極有趣的故事。”

“噢我的祖母，您真是太風趣可愛了。”小人魚的笑聲宛若銀鈴。“其實我更想知道，有多少人類聽過你編的，有關這道疤的故事呢？”

“那就得等你回來以后，我們仔細數一數了。”人魚奶奶得意得搖晃著自己的頭，看著小人魚輕盈地在水中擺動著尾巴，身后帶著氣泡和浪花。“沒準要數個幾天的光景。”

“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祖母。”小人魚直立起身體，一如其他人魚經常做的模樣。“如果我真的愛上了一個人類，真的愛上了那位英俊勇敢的國王呢？”

“噢相信我，我的孩子，以你的聰明才智，是看不上那種生物的。三百年對于歷史而言短暫，但對于一個生物來說還算漫長。人類的壽命短促，又物欲旺盛，貪婪自私。當他的愚蠢不再被青稚的外表包裹，腦滿肥腸又喝得醉醺醺的時候，你就想直接將他推進海里了。”人魚奶奶對小人魚揮著手，笑容一如海上的太陽般明朗。“如果我是你，就在他還算美好的時候送他下來，畢竟對他而言，這也算是一種仁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