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面的藥廠起火了，煙很重，黑的，黃的，人們總是試圖在煙中找到一些奇異的色彩，以求證明自己吃到嘴里的昂貴藥丸有著貓膩。事實上，在它起火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一間藥廠，這是健談的出租車師傅告訴我的，由于是拼車，我不得不坐在副駕駛，承擔(dān)與司機攀談的角色。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急，向我拋出天南海北的各種話題，車后座是對情侶，熱戀，我很感謝后方不知名的私家車，是他的連續(xù)鳴笛告訴我這條堵得水泄不通的馬路上，不是只有我急。我想用藥廠起火來搪塞遲到的事，但我不認(rèn)路，無法判斷這場堵車和那場火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加之我睡過了頭，我說不出口這謊。和誠實不搭邊，為了幾十塊和主任翻來覆去解釋藥廠起火的原因會讓我的自尊受到傷害。

“小伙子做什么工作的？“司機問我。

“新媒體。“想到他的年齡，可能無法理解這種名詞，我又解釋了句，”給公司寫點東西發(fā)網(wǎng)上。“

“那就是作家啊。“他的概括使我感到尷尬，男生透過后視鏡打量著我，我甚至能聽到女生憋住的笑聲。

司機大哥沒再聽我辯解，從手機的便簽中找出他寫的詩歌給我看，大都是改編的打油詩，要我評價，我強迫自己的視線停留在屏幕上，評價他寫的不錯。他沒有聽出我的客套，又點開別人的朋友圈，找到一條他的評論，這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告訴我這是個萬能模板，這首詩中的友情可以替換成愛情，親情，兄弟情，什么都可以，我點點頭，他繼續(xù)談他的人生哲學(xué)，“忍”和“認(rèn)”，進(jìn)而論證獨生子女的年輕一代自私，只知道索取，最后大談美國的教育模式，以美國的月亮比較圓作結(jié)。車輛仍是沒有移動的意思，他那來自無良媒體的論調(diào)淪為背景音，而我，已經(jīng)被藥廠三樓的大火勾了魂去。

2

我與火算是有緣。

兒時隨父母回鄉(xiāng)下探親，農(nóng)村的夜很隆重，關(guān)了燈就只剩下黑這一件事，要是放在現(xiàn)在，人們會將其稱為沒有光污染的桃園，但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這是絕對的乏味。大人們打起鼾，身邊躺著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我們都沒睡，長輩強迫我們不要出聲，我們就只好望著天花板。住的土房用垡子蓋成，那是淤泥和植物根莖的混合物，風(fēng)干后異常結(jié)實，為了不使皸裂的泥板露出，墻壁和天花板糊了滿滿一層舊報紙，雖然在這樣的夜色下一個字也瞧不見，但我們?nèi)詧猿钟昧飯A的眼珠盯著天花板，就算是擺弄指頭，也絕不向枯燥的生活妥協(xié)。孩子總是這樣，精力充沛，多年后我仍會想起那樣的夜晚，那也許是人類對于一板一眼的生活本能的逃離。

盯了好一會，報紙上的圖片若隱若現(xiàn)，我以為自己獲得了夜視的超能力，直到窗外的火光連到天邊，我和同伴才意識到，鄰村著火了。我們歡喜地用“著火了”把大人們喚醒，他們醒來后聚在窗前，有模有樣地分析這場大火因何而起，止于何時，損失多少，而我們因為這場燒不到自己的大火，獲得了從原有生活暫時疏離的權(quán)利。這是我對火最初的認(rèn)識。

那時東北還沒有禁燃煙花，每逢過年，父親都會買上一大箱。禮花，掛鞭，他的手頭并不寬裕，但他堅信硫磺刺鼻的味道和漫天的紅紙屑能為第二年帶來好運。趕在趙本山的小品之前，父親會在小區(qū)空地點燃禮花，站在樓下將包餃子的母親喊到窗前一起欣賞，母親則會不耐煩地停下手里的活，在窗邊堅持欣賞到禮花結(jié)束。

我因為手里的大把煙花常會在過年期間收到來自同齡孩子的羨慕，這其中不包括三樓的女孩，她高我一頭，穿著黑色棉服站在我身后，看著我和同伴點燃一把又一把，不說一句話。我以為她想?yún)⑴c進(jìn)來，轉(zhuǎn)過身去遞給她，她將一粒摔炮扔在我腳下，著實嚇我一跳。我作為孩子王的面子被挫傷，她抿著嘴笑，煙花的尾跡落到樓后，那時的我并不會因為她笑得人畜無害就不再記仇，我在一幫孩子的噓聲中跑回樓道，許愿過了今晚他們就會忘記這顆令我丟丑的摔炮。

沒過多久，她帶著一包軟糖登門道歉，開門的是母親，為了不使她在母親面前完整敘述一遍事情經(jīng)過，我匆匆地原諒了她，母親說餃子還沒熟可以和小伙伴再玩一會，我用趙本山老師的小品搪塞過去，聽到三樓的關(guān)門聲后我悄悄出門，正撞見她在二樓半的拐角，狡猾地盯著我。

“你剛說沒關(guān)系了。“她遞給我一塊糖，在這個晚上我的智力和膽量受到了雙重侮辱。

我賭氣接過來，提出玩可以，但不能去樓下，這是為了維護(hù)我的自尊，她笑著說可以，我們就這樣上了天臺，鄰居在天臺中央支起架子烤肉，我們則靠在圍欄旁吹風(fēng)，我遞給她一只煙花棒，微弱的白光和烤肉的紅炭火相比，后者更加吸引我。

“我很羨慕你父母的感情。“她說

“他倆天天吵架。“

“得了吧，每年過年你爸站在樓下喊你媽的名字我們都能聽見。“

“這算什么，吵架只有我能聽見。“

“你不懂。“

“你不就比我大一歲。“

“那也是大。“

她說她父母離了婚，沒有人愿意帶她，雙方各自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她只好和姑姑一起生活。

“餃子好了，我得回家吃飯。“十歲的我并不擅長傾聽，我補了句”要不要一起吃。“她拒絕了我，將燃盡的煙花棒拾起，走下天臺回家。

趙本山的小品果然沒令我失望，我和父親在電視機前笑作一團，吃完年夜飯，母親在廚房刷碗，父親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春晚的歌舞表演。她剛是不是哭了？她哭沒哭這件事對于我來說很重要，我花了整個假期去回憶天臺上她的神態(tài)，最后我得出結(jié)論，沒哭，那是冷煙花在眼里的影。

我不愛和女孩玩到一起，但新年過去后，手中沒了煙花的我并不擅長交友，她常來找我，于是我們看起來形影不離。她強迫我叫她姐，我誓死不從，她就喊我弟，我不應(yīng)她，她就一直叫，忘了是哪一次我走神地應(yīng)了一聲，從此她便有了證據(jù)，說我心里明明答應(yīng)，就是不好意思。認(rèn)她當(dāng)姐也不算丟人，我倆一個小學(xué)，在當(dāng)時有效地避免了被高年級欺負(fù)，只是她改不掉捉弄人的習(xí)慣，我越是怕鬼，她越發(fā)愛看恐怖片，挑著鬼故事講給我聽，她的鬼故事元素都取材自我的生活。天臺十分空曠，一入夜我就不敢自己上去，只好要求她一起，這正中她的下懷。

小學(xué)畢業(yè)后她離開了這棟樓，我去三樓問過幾次，姑姑說她去了她父親的家庭，我們之間斷了聯(lián)系，我的生活沒有因此發(fā)生什么實質(zhì)上的改變，只是每到過年父親站在樓下喊母親看煙火時，我都會想起那個舉著冷煙花出神的女孩。

三年過去，她又悄悄回到這棟樓，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哪天回來的，但她很自然地回到我的生活，我問她回來的原因，她說初三需要一個安靜的復(fù)習(xí)環(huán)境，她的父親不能給她，也不愿意給，我又問她當(dāng)初為什么要走，她白了我一眼，誰愿意寄人籬下地過活呢？她沒再長高，只到我的肩膀。容貌有了很大的改變。不知道是不是護(hù)膚的作用，皮膚白了不少，笑起來臉上有細(xì)細(xì)的兩道紋，但她挖苦別人的神態(tài)沒變，還是和往常一樣犀利。

我像以前那樣喊她姐，她對此十分不滿，說她只大我八個月，不能喊姐，我就一直喊，直到她在不覺間應(yīng)了我，便接下這個稱呼。這個過程中我對她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微妙的改變，我將小方桌拽到天臺，即使知道她有一堆功課要做，仍叫她來天臺吹風(fēng)，后來我干脆借請教功課為由，將作業(yè)帶到天臺去做，她在中心校重點班念書，母親對此十分放心。

又是一年春節(jié)，這是東北禁燃煙花的第一年，年味驟減，雖說那時的我對煙花爆竹不再感冒，但空氣中消失的硫磺味告訴我，那就是我的年味。在我的記憶中，這是第一年父親在家中陪母親包餃子，我和她站在天臺上，兩手空空，沒有了冷煙花的光，我才意識到那年她是真的在流眼淚，對此我手足無措，像塊木頭一樣靠在圍欄上，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境，用袖子在臉上抹了一把。

“你怎么不著急看趙本山的小品了。“

“趙本山?jīng)]有你好看。“

她被我突如其來的回答逗笑，問我為什么成績這么差，是不是談了戀愛，我說沒有，她問我是不是沒有喜歡的女孩子，我又說有，她說她喜歡雙眼皮的男生，我說我是單眼皮，她從兜中摸出雙眼皮貼，我感到荒謬又好笑，她笑著說要為我貼上，我接連拒絕，她拽著我的手走到地下車庫，要我閉上眼睛，我笑著不要她講鬼故事，但那時我已經(jīng)不怕鬼了。她的手很涼，也許是怕弄傷我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她的下巴搭在我的肩上，環(huán)抱住我。她說她的姑姑是個控制欲極強的人，一旦她有不順心的地方就揚言不再養(yǎng)她，至于她的父親，上次她離開家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和她斷絕關(guān)系，我沒再過問她的母親。

她希望自己身上發(fā)生一場火災(zāi)，燒不死自己，但能讓她跳出這種糟爛的生活。

我拍拍她的后背，她離開我的身體，笑著說我貼雙眼皮的樣子很滑稽，坦白來講，后來的日子里我對于女性的審美都來自于地下車庫的暗光下，她那張又哭又笑的臉。

年夜飯開始了，進(jìn)門前我摘下雙眼皮貼，揉揉眼睛，桌上已經(jīng)擺滿菜肴，我頭一次開始審視這樣的家庭為我?guī)淼钠焚|(zhì)，我看了看正監(jiān)視著鍋里餃子的父親，正如她說的，我也許比她有更好的幸福感知能力。

3

她毫不費力地考去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并在我努力考上后退了學(xué)，她又一次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和上次不同，這一次對我的生活沖擊極強，母親對我考入重點校十分開心，我卻不知為何要走在這片校園里。

我去三樓打聽過她的消息，姑姑極盡諷刺之能，說孩子大了管不了，和野男人跑了，她又不是父母，找她要人做什么。我灰頭土臉地回家，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的心事，說她是個好孩子，可惜沒有攤上好家庭，又是一年春節(jié)，我偷偷從小販那里買了一盒冷煙花，在天臺上點燃，我迫切地想知道那場火有沒有燃著，又有沒有改變她的生活。

大約是四月，從學(xué)校回來的我遠(yuǎn)遠(yuǎn)聽見樓道里吵架的聲音，姑姑大喊著婊子不是說不回來，而她的聲音熟悉地響起，我又不是回來看你。

我沖進(jìn)樓道，沒有任何目的，我只是想確認(rèn)那場火過后的她變得怎樣。她快步走下臺階，沒有再理姑姑的辱罵，拉我走向天臺，她的頭發(fā)長了許多，很亂。

她去飯館當(dāng)了傳菜員，半年前關(guān)于她早戀的流言傳到姑姑耳朵里，姑姑不分青紅皂白就罵她不要臉，去學(xué)校大鬧了一場，她和姑姑在班里吵起來，姑姑對那個緋聞中的男生又是一頓辱罵，也許這段似有若無的戀情觸犯了姑姑的控制欲，姑姑當(dāng)即表示不再養(yǎng)她，并把這些年來家里的爛事當(dāng)著同學(xué)全抖了一遍。她是個要強的人，自此再也沒有回過姑姑家。我問她現(xiàn)在住在哪里，她說和男友在外面租房子住，他是個汽修工，對她很好。這些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是太遙遠(yuǎn)的事。信息一股腦地沖進(jìn)我的大腦，我的問題也變得沒有理智。

“那你回來做什么。“

“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喜歡我。“

“所以呢？“

“讓你換個人喜歡。“

“我非要喜歡一個人嗎？”

“也不是。”

“他是雙眼皮嗎？”

“你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天生就是壞了的，我們是兩個世界的產(chǎn)物。”

天臺的一角堆滿了建筑廢料，我從底下扒出沒燒完的冷煙花，塞到她手里，我已經(jīng)知道那場火著了，并把她燒成了這個樣子。

“點著它。”我喊道。

她看著滿是水泥灰的塑料袋發(fā)楞。

“點。”我又喊。

她抓出一把冷煙花，從兜里摸出打火機，一支一支全部點燃，天沒黑，格外蒼白。

一分鐘后手中的煙花陸續(xù)燃盡，只剩下一把光禿禿的鐵釬。

“沒了。”她說。

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我不知道她在哪家飯店，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租了房子，更不知道她和誰走在一起。

4

我考上了某重點大學(xué)，替她讀了想學(xué)的心理學(xué)。

我并沒有如她所說做個好了的人，只是渾渾噩噩，日復(fù)一日。

大三上學(xué)期的元旦，學(xué)校安排了跨年晚會，四個室友都說俗，大家都有自己的安排，有人說約了女友開房，有人描述了宏偉的泡妞計劃，還有人說要去學(xué)校的湖邊寫詩，總之都不回寢室住，我也只好嘴硬，說自己有獨特的安排，但我想了想，除了在網(wǎng)吧包宿，自己還真沒有什么選擇。

大約在晚上十點，困意前所未有地襲來，我不得不從網(wǎng)吧離開，灰溜溜地回到宿舍，不過這也沒有什么值得遮掩，畢竟三個室友都不回來，沒人會知道我在寢室一個人用睡眠跨年。

剛推開寢室門，王莽就從床上坐起，錯愕地看著我，仿佛我們有著相同的默契，我問他為什么沒出去開房，他說女友身體不舒服，我沒再過問，約莫著過去五六分鐘，他說在一起三年，都累了，才剛分手，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十點四十的時候，王帥也推開了門，見我倆躺在床上，他的臉上露出了和王莽的同款錯愕，我問他泡妞怎么不順利，他笑著說場子太浮夸，沒啥意思，像是爭奇斗艷求偶的雄鳥，他拉不下這臉，王莽的回應(yīng)十分干脆，“屁，你就是沒那本事。”

王帥辯解了幾句后也躺在床上，嘀嘀咕咕地說，“操，真沒意思。”

我們仨心照不宣地期待著寢室長沈執(zhí)的歸來，聽完了哥仨的故事，我們都明白沈執(zhí)的結(jié)果將會如何。

大約在十一點左右，沈執(zhí)悄悄地推開了房門，我們都端坐在床上等待他的歸來，他的錯愕要比王莽來的更加直接，比王帥來的更加猛烈。

“你們他媽都不出去跨年？”

“你不是出去寫詩了嗎？”王莽問他，“湖邊蚊子多不多。”

“詩社的學(xué)妹留我在那，但他們水平太差了，我……”沈執(zhí)支支吾吾地回答。

“快別鬼扯了，哥仨都坐在這，還能不知道你有幾個屁？“王帥躺下去，蓋好被子，賭氣翻了個身，”抓緊睡覺，最好的跨年方式就是睡覺。“

“操，真沒意思。“沈執(zhí)脫下外套，也上了床。

宿舍陷入了靜默，這讓我回憶起兒時在農(nóng)村，盯著天花板發(fā)呆的日子。

“你們有沒有聞見一股焦糊味？“我坐起來，”著火了。“

隨之坐起來的是王莽，他說他也聞見了，很濃。王帥翻身下床，打開宿舍門，跑到走廊里，過一會又跑了回來，“走廊里全都是。“

沈執(zhí)一拍大腿，“找宿管。“

我們四個就這樣穿著睡衣興高采烈地從房間走出，期待那場火來臨，走廊里的人越來越多，都說聞到了那股焦糊的味道，懷疑是電路起火，大家熱火朝天地議論著。我們一路小跑到一樓，前臺的宿管阿姨沒睡，在我們說明情況后，跟我們來到了三樓的中心走廊。

焦糊味散的一干二凈，只留下走廊里議論的人們，宿管確定沒有異常后，提著手電離開，我們四個大眼瞪小眼，其實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場火不會燃起，但我們都希望有這樣一場燒不死自己的火，暫時改變這種生活。

我們回到床上，饒有興趣地討論火勢起來后應(yīng)該如何避險，誰該定鬧鈴，誰睡得最死，誰該帶些貴重物品走，隨后又討論起自己被燒死的可能性，新聞會如何報道，家人會不會惦記。時間很快來到11：30 ，宿舍熄了燈，而我們卻討論地更加熱絡(luò)，好像一口氣聊到12：00，就會掩蓋住在宿舍跨年的事實。不知是誰先提起的看跨年晚會，我們紛紛掏出手機，瀏覽著學(xué)校“庸俗不堪“的視頻。

鈴……

沈執(zhí)的鬧鐘開始整點報時，那是我第一次如此厭煩這個聲音，他提醒我這場火不會燃起，只是短暫地在人們心中，亮起又熄滅。

5

戒掉冷煙花的習(xí)慣并不容易，我匆匆地談過幾場戀愛，這些關(guān)系就像那些火，燒不死自己，但能看起來讓生活走向不同軌跡，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春節(jié)，我又一次站在天臺上，點燃一把冷煙花。在天臺的另一角，也有一簇亮光，亮光離我越來越近，女人捧著冷煙花的身姿也越來越清晰。

我不該猜測這個身影的主人，大年三十的晚上能像個游魂一樣的女子，還能有誰呢？

“我算你也該今年畢業(yè)。“她說。

“學(xué)了心理學(xué)。“

“猜得到。“

“你全靠猜來過活？“

“偶爾也會猜錯。“

她向我講述了前男友如何向她施暴，又如何下跪道歉，又如何施暴，又如何下跪的循環(huán)，她在這樣的循環(huán)中不斷原諒，在他最后一次拔出廚房的菜刀時，她報警了。她說男友的家庭和她的十分相似，她以為陪男友撐過最難的日子，男友就會對她死心塌地，現(xiàn)在看來沒人能成為別人的救贖，每個人所在的世界都不同，不能用17歲時好了的世界和壞了的世界劃分。

坦白來講，她的經(jīng)歷每一句都在往我心里插刀子，我不知道那男人面對她如何下得去手，但我仍要將語氣維持在一個看客的視角，這可能和當(dāng)年上天臺的原因一樣，都是為了維護(hù)我的尊嚴(yán)。

我問她這次回來的原因，她說她需要去外地一段時間，明天就走。要我照看她的貓，她很溫柔，毛發(fā)烏黑，只有四只腳是白色的，用古人的話講這叫踏雪尋梅，她還說我可以拒絕這個請求，對別人也是一樣，沒必要答應(yīng)來答應(yīng)去，覺得麻煩就果斷離開，她自顧地說了一堆，對于她失蹤的抱歉，對于我家庭的評價，最后掏出出租屋的鑰匙，說我是她生活里養(yǎng)貓的最佳人選。

這是一長串矛盾的話，如果不是她的發(fā)音還算過關(guān)，我甚至?xí)岩伤忌狭司S爾尼克區(qū)失語癥，吐出的是一連串無意義的音節(jié)。

我接過鑰匙，和十歲那年一樣留她吃飯，她愣了一下，轉(zhuǎn)過頭去，告訴我不用。

年后的日子里，我在找工作與喂貓間奔波，三個月過去，房租到期，仍沒有她的消息，面對她的失蹤我表現(xiàn)得十分熟練，簡單打掃房間后，將貓帶回了家。衣柜角落里堆著一撮沒有包裝的淡黃色和白色藥片，大學(xué)的專業(yè)讓我對此非常熟悉，抗抑郁的安非他酮和氟西汀。也許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團火，我想。

我在一家銷售公司找到了接洽的工作，主任看我年輕，把老員工不愛做的自媒體工作也交于我運營。我整日與和那些固執(zhí)且自信的中老年人打交道，安排行程，預(yù)定住處，他們也試圖在這個過程中教會我一些人生哲理，毫不避諱地抨擊我們?yōu)樽运降囊淮６魅巫類圩龅氖拢^于將我的工作成果攬到他剛?cè)肼毜闹蹲由砩希瑹o論我談好了怎樣的價格，他總是能以公司中層的身份給出更低的價格，我對此持默許態(tài)度，畢竟我還有一只貓要養(yǎng)。

實習(xí)期一過，我和貓都有了還算穩(wěn)定的生活，三年來日復(fù)一日，我也忘記了那些心里亮起又熄滅的火。

6

車輛仍是沒有移動的意思，司機師傅仍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社會黑暗，人心不古。后座的女人在男人的肩膀上睡著，男人歪頭看窗外的行人，仿佛時間被凍結(jié)在了車內(nèi)，而幾十厘米厚的車身外，世界仍在正常運轉(zhuǎn)。

主任的電話打了進(jìn)來，罵我沒有上進(jìn)心，以遲到半小時這件事做切入點，以小見大，大概過去了三分鐘，他以為我掛掉了電話，“喂”“喂”的試音。

“藥廠起火了。” 我將目光從三樓的火場收回，緩緩?fù)鲁鲞@五個字。

“什么？”

“藥廠，起火了。”

“這和你遲到有什么關(guān)系？”

“沒關(guān)系，我只是想告訴你，藥廠正在起火。”

我掛斷電話，主任沒再打進(jìn)來，而是在單位的微信群里編輯了一條長文，我在聊天框里輸入了一句臟話后，退出了群聊。

水泄不通的馬路活動開來，司機的話題也清新了許多，說起退休后周游世界的事，像個活力四射的牛仔，在駛出擁堵路段后，司機問我。

“小伙子，堵這么長時間我都忘了，你要去哪來著？”

“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