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潘在奧斯卡頒獎典禮宣布當屆最佳影片的時候，對導演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嘆道：誰給這個沙灘之子發綠卡的……

沙灘之子在中文里也可以稱為鳥人，《鳥人》就是這個墨西哥鳥人的天才之作。如同【鳥人】在西方文化里是超人之意，在東方語境里則是混蛋的意思，兩者合在一起，似乎才能表達《鳥人》整部影片所呈現出來的氣質。

影片渾身上下那種洶涌的才氣，太過生猛銳利，甚至帶著幾分敵意，反倒容易殺傷觀眾的好感，讓人感覺又像是一個很厲害的老流氓在瘋言瘋語，散發著怒氣和戾氣。

可是，現實中的不少鳥人們，不正是這個鳥樣么？

這部電影和同年競技奧斯卡的《爆裂鼓手》有些交相輝映，同樣充斥著暴躁的氛圍，背景樂響徹爵士鼓點，講述著偏執狂不瘋魔不成活的故事。一個是無名之輩的暴烈野心，年輕后生的魔化飛升。一個是過氣名人的中年危機，燃燒初心的最后掙扎。

《鳥人》最直接往觀眾臉上懟的才氣體驗，就是一鏡到底的表現形式。即便是由若干個10~~15分鐘左右長度的長鏡頭，通過幾個隱藏剪輯點，連接成的偽一鏡到底。這樣的攝影，依然讓人瞠目。

華麗吊詭的運動長鏡頭，刁毒的調度，在劇院后臺的幽閉空間中行進，繁雜的走位，好幾處謎一樣的不暴露攝影機。通過特效的幫助，又連縱了外部的城市街景，鏡頭跟隨著人物在人潮喧鬧的街道廣場穿梭玩。

由于鳥人已經成為了里根的里人格，電影中時常出現其幻想的超能力場面，有關精神分裂的電影，往往會用剪輯的蒙太奇效果來表現，最典型的便是男二號諾頓的代表作《搏擊俱樂部》，而鳥人則借助特效的方式，將隔空取物、飛行、爆破融入長鏡頭之中。

這種有難度還要再創造難度的拍攝方式，在吸引目光的同時，也被打上了炫技的標簽。但一份如此高難度與高完成度的創作。，并不該用如此簡單的兩個字去評價概括。

炫技的前提是有技可炫，唯有曾經繁花似錦，才能稱為洗盡鉛華，否則那就只是沒才華而已。就好比只會用固定鏡頭擺拍正反打，并不能稱之為簡潔主義。而《鳥人》則屬于那種能夠強烈地讓人感覺到【這是拍電影的人拍的電影】的電影，專業技術，才氣，態度，幀幀可見。

一鏡到底并非流于炫技的最根本還在于，形式與內容的高度統一。影片的故事用一句話梗概，就是一出舞臺劇的排演。而舞臺劇的特點，正是無法剪輯，無法中斷，每個演員的走位，動作，臺詞，上場下場，臺前幕后的配合，都需要一氣呵成。一鏡到底，便是在模擬這種緊張的氛圍，并完整地連接起了整個劇院臺前幕后的空間。

作為一部帶有元敘事性質的電影，《鳥人》以全片長鏡頭去仿真舞臺劇院，而在文本的矛盾設置上，片如其名，濃烈的迷影成分，是在報超級英雄電影的身份證號。

21世紀至少前20年的好萊塢，是超級英雄電影崛起興盛，逐漸稱霸票房的時代。《鳥人》的存在，即跳脫在于這個類型片的商業帝國之外，又仿佛是可以歸納在其版圖疆域內的一座孤島，如同一縷幽靈孤魂，飄浮環繞，若即若離，通透而詭異。

主人公里根主演了三部漫畫電影《鳥人》電影走紅，不甘只為爆米花電影表演，拒絕了續集，結果淪為過氣明星，多年過去，身上最大的標簽始終還是鳥人。為了自己的藝術追求，中年的里根傾其所有，自導自演了一出舞臺劇。

扮演者邁克.基頓作為蒂姆.伯頓版的蝙蝠俠，也是1966年電視劇衍生品的古早版本之后，嚴格意義上的初代電影版蝙蝠俠，在拒絕了第三部之后，逐漸淡出大眾視野（盡管事實上由于喬·舒馬赫執導第3、4部的災難級成片效果，接演了也許會更倒霉），直到《鳥人》，基頓才時隔6年再次擔任主演，而上一部片子，同樣是由基頓自己導演，這又與里根的人設產生疊影。

男二號麥克的演員愛德華.諾頓，眾文藝女青年的男神，影業內有名的高要求個性演員。在2008年，漫威宇宙元年的第二部電影《無敵浩克》中扮演綠巨人，因為其挖掘角色內心的理念與漫威的爆米花戰略不合，才被替換成了如今更為人熟知的馬克.法魯洛版綠胖。片中諾頓扮演的演員邁克，因為道具不是真物的細節會在演出中當眾發火，按自己的想法改戲，搶走里根的風頭，都與諾頓本人的性格作風相似重合。

扮演里根女兒的艾瑪.斯通，《超凡蜘蛛俠》系列的女一號格溫，該系列進行到第二部，便因為多方因素腰斬，沒多久便跟著第二部中死去的格溫而去。

《鳥人》的三位主演，一定程度上，都是超級英雄電影的失意人。

角色與演員經歷的呼應，鳥人與蝙蝠俠形象的疊影，影片與現實產生奇幻的干涉電波。影片在開場部分漫小羅伯特唐尼在電視新聞中出現，鷹眼和法鯊版萬磁王在地圖炮般的吐槽臺詞里中槍，肥胖的蜘蛛俠Cosplay陰魂不散地出現在廣場、舞臺。而基頓當時大概沒想過，自己過兩年又成了蜘蛛俠新電影的一員……

里根抗拒尋求擺脫鳥人的身份，卻又存有對昔日光環的留戀，這種矛盾，讓鳥人分裂出來成為他的一個人格，時刻在身邊耳提面命，自己也時常會出現一些使用超能力的幻覺。隨著漫改超級英雄電影的火爆時代到來，這個人格，這股聲音，這種幻覺，愈發地強烈。

超級英雄電影與網絡社交媒體并起的時代里，里根為了舞臺劇所做的種種努力，完全抵不過舞臺勃起、內褲裸奔這些意外在媒體上火速傳播帶來的八卦影響力。另一方面，被里根視為藝術才能認證殿堂的百老匯，看似堅守嚴肅的劇評人，卻是一眼未看他的作品，就已經寫好了差評，要將他擋在那個【藝術】的【圈子】之外。

當劇評人在酒吧公然表示自己未讀劇本未看預演，便要交上一份終極差評，里根終于爆發了自己的憤怒。這一場戲想必會讓一些人痛快，也會讓一些人不悅。

“不成熟，不成熟是個標簽。毫無生氣，還是個標簽。全是標簽，你就是在加標簽，太他媽的懶了，你是個懶家伙。你知道這是什么嗎，你都不知道這是什么。為什么？因為你不加標簽，你就看不到它。你把腦袋里的噪音當成了真正的知識。這里寫的沒有技巧沒有結構，只有你的個人偏見，弄點無聊的對比，連多寫幾段都寫不出來。寫這些東西你不用付出任何代價，你不冒險，我才是他媽的演員。”

在這部略帶地圖炮屬性的電影中，里根怒斥劇評人的咆哮，恐怕是最為地圖炮的。

這段悲憤的宣泄之后，里根的精分狀態與臆想場面也來到了高潮，鳥人的人格鼓動著里根，放棄藝術追求，與自己重新聯手，回歸大片，斬獲名利，其中現實意味淺顯又深長。《鳥人》雖不是超級英雄電影，但在日后談起超級英雄電影的歷史，卻是不可忽略掠過的一面鏡子。

透過對超級英雄電影、戲劇圈、社交傳媒的挪輿，《鳥人》的文本構造，似乎還有意對西方文化藝術的變遷，做一次微縮的宏大隱喻。

從開篇燃燒墜落的伊卡洛斯，街頭流浪漢高聲念誦的《麥克白》，里根主演的超級英雄電影，以及自編自導自演改編自雷蒙德.卡弗小說《當我們在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的百老匯舞臺劇。《鳥人》設置了神話-小說-戲劇-電影-舞臺劇五層文化意象的迷宮。

然而隨著劇情的推進，才發現迷宮亦是一片殘垣斷壁。伊卡洛斯在追逐太陽的征途上融化了翅膀；暴君麥克白附靈于街頭瘋言瘋語的流浪漢；里根的舞臺劇之所以選擇改編卡弗的小說，只因卡弗曾給年輕時的里根啟蒙了表演的初心，誰知那只是一番酒后胡言。

心灰意冷的里根一槍崩向自己，誰知人血新聞的話題刺激效應竟給舞臺劇帶來巨大成功，也讓里根孤注一擲的藝術追求變成了另一部《鳥人》。

千回百轉，超級英雄不過是坐在馬桶上的小丑，那么最終，里根的縱身一躍，便是無解迷宮中的唯一解了。

穿過伊卡洛斯、麥克白、卡弗小說、超級英雄電影、百老匯的五重隱喻迷宮崩塌的塵土，窺探里根的內心深處，仿佛又能看見另一個來自東方文化的意象，另一個鳥人的形象——迦樓羅。

佛教天龍八部之一，鷹首人身，頭生肉瘤，鳴聲悲苦。每日進食數百條毒龍，直至毒氣累積發作，上下翻飛七次后，全身焚火而亡，只剩一顆心臟被煅燒成為純青琉璃色的寶珠。流傳后世的傳說形象，既可以寶象莊嚴的護法，也可以是噬龍兇猛的怪獸。

里根性情火爆焦躁，面目可憎，出言不遜，極富攻擊性地嘲諷著身邊所有的人與事，自負與重壓的心理狀態下，時常出現人格分裂與超能力的幻覺，儼然一個腦袋長瘤的精神病患，一個毒火攻心的鳥人。

然而惡毒刻薄的言語，亦是對現實的悲苦鳴聲；歇斯底里的躁狂舉止背后，是對自己夢想追求的振翅撲騰，痛苦地上下翻飛，幾起幾落，最終落在了那座分不清是叫好萊塢還是百老匯的金剛輪山上。燃燒自己的抗爭一無所獲，焚燒殆盡后只余下一顆琉璃之心，脆弱，純粹，通透。

一如片中的配樂大部分時間都在敲打著躁動悶熱的爵士鼓點，加之幽閉的場景空間，讓《鳥人》時刻彌漫著一股焚燒的焦味，但當偶爾穿插響起交響樂時卻是無盡的悠揚與優美，每當里根謝幕后摘下假發，隱沒在暗藍色的燈光中，那是只有熱愛才能催生的悲涼。

《鳥人》的視聽語言、劇情、臺詞、、表演，皆發散著癲狂、暴躁、怒火、黑色幽默，羽翼極盡豐滿華彩卻沒有美麗的意思，甚至帶著幾分丑的兇相。華麗鬼馬到顯得貪婪的技術與文本，讓人忽略了，這是一部能聽見嘆息的電影，一曲迦樓羅之歌，躁狂的火焰散盡之后，旋即冷卻而來的是酸楚的哀鳴。影片最大的消解，其實是在消解自身本原的悲憫，將落寞的嘆息偽裝成刻薄的嘲諷。

最后的最后，那縱身一躍前，里根望去的是天空，而后女兒沖向窗口，短暫看向樓下，隨即抬頭凝望，露出了詭異而又釋然的笑容。不知道在畫外空間的天空上，是否有一顆流轉青色光芒的琉璃寶珠，正在冉冉升起……

《鳥人》銜走4尊小金人以后的奧斯卡，導演與攝影師通過《荒野獵人》在次年蟬聯了最佳導演與最佳攝影，最佳影片《聚焦》則由邁克.基頓主演，再下一年的最佳女主角，屬于《愛樂之城》的艾瑪.斯通，【鳥人幫】的成員在頒獎季的風光延續了好一段時日……

迎來事業第二春的基頓，卻也回歸了超級英雄電影，加入漫威電影宇宙的《蜘蛛俠》，出演反派禿鷹。一個裝備著機械翅膀，造型上名副其實的【鳥人】。

而隨著《蜘蛛俠3：英雄無歸》以多元宇宙的設定與前兩代的世界觀連通，《超凡》系列的第三部，也傳出重啟的風聲，艾瑪.斯通在理論上，有了成為某個宇宙的格溫.史黛西的可能……

漫威電影宇宙的連年布局，持續擴張，統治了超級英雄電影，讓超級英雄電影統治了票房市場。《復仇者聯盟4》引爆了盛大的情懷狂歡，達至商業巔峰，而接下來的MCU盛極而衰，主題公園式電影的弊病開始顯現，日漸魔怔化的政治元素更加扭曲了后續影片的內容。

隔壁的華納望著士尼的吸金如土，倉促開啟了DC擴展宇宙，從結果上來看，是亂七八糟，半死不活。但與此同時，扎克.施耐德執導的三部DC電影，也應該說是在這個時期，嘗試為超級英雄電影加入嚴肅敘事，風格化表達的代表。

作為后諾蘭、后《鳥人》時代的出現蝙蝠俠的超級英雄電影，《蝙蝠俠大戰超人：正義黎明》某種程度上，有著與《鳥人》相似的多重文化意象配置：蝙蝠俠-哈姆雷特-亞瑟王石中劍傳說-朗基努斯、超人--哈姆雷特-耶穌、盧瑟/毀滅日-伊卡洛斯-俄狄浦斯-弗蘭肯斯坦……但作為一部主流院線商業片，這種嘗試的效果并不成功。導演的創作局限性，華納的急功近利，市場的風向潮流，種種因素壓力，進而導致了后續《正義聯盟》的慘案，以及電影宇宙整體的建設混亂。

本.阿弗萊克版本的蝙蝠俠在沒有一部單體電影的情況下隱退，《閃電俠》幾近修改周折，兜兜轉轉，請來了邁克.基頓的回歸，作為蝙蝠俠，并且就是當年自己那個宇宙的初代蝙蝠俠，基頓自己人生中的【鳥人】。

獨立成章，諾蘭主控的《黑暗騎士》三部曲，造就了漫改類型的天花板。擰巴的DCEU，以散裝形態周轉，各自為戰。最新的有所嘗試并取得成功的一部超級英雄電影，還是重啟的《新蝙蝠俠》。

羅伯特.帕丁森，早年以瑪麗蘇吸血鬼的系列電影火爆成名，其后長年投身于冷門文藝片的低調磨煉，而今重返商業類型片，接下漫改超級英雄角色。隱隱約約，這好像是又一個【基頓-里根-鳥人】的故事？當然對于這一版的《鳥人》，我們希望能有更美好的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