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是奇怪，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掉了。長久的躺在床上，破爛棉絮圍著他，像堆砌的墳墓，電視上放著《亮劍》，進他的房間里，需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我外公的房子，兩間，搭在臨河邊，下面是水。

“公公，我來看你了“

“乖孫女，看電視去吧。”

他的電視里永遠都在放《亮劍》，我一進門，就看到了李云龍，槍炮聲，底下人叫團長，扔手雷。好幾年，我把李云龍和我外公當成一個人了，李云龍站在土包上，背著手。跟人說話，我的外公，靠在墻上，埋進被子里，模糊。他在那頭，我在床這頭。我的記憶幾乎重疊了，國字臉的李云龍就是我的公公。我看不清楚他的樣子，我的那頭，離四方屏幕里的李云龍更近。

我第一次去，大概是五歲。牽著我媽的手，去看她的親爹。路很長，我們租了一輛摩的，她在路上告訴我，見人親熱一點，要叫公公，知道嗎。我點點頭，走進那件臨河的房子，扭捏了叫了聲“公公”，我媽比我更扭捏，含糊地帶著淚的叫了聲“爹”，我的外公，從枕頭底下掏出兩張錢，塞進我的手里。又被我媽扯出來，兩人爭奪起來，我出去看房子底下的河。

我驚奇，住在水上，沒有根基。那房子后來在雨中塌掉了，我外公去世后不久，我媽就永久地失去了她的家，那時她還很年輕。

在我的印象里，我媽從來沒有年輕過，生我時，她十八歲，后來她越來越老。

我們是守著他死的，一群人，進進去去，熬到半夜，眼睛困得睜不開，房間里又加了燈，燈光亮起來，把白天注進黑夜里。我的外公，被他的兒女們圍住了。我困得睜不開眼睛，眼前的黃燈在我這逐漸迷幻起來，電視里的李云亮又在打仗了。我醒來的時候，電視熄滅，而他被裝進了黑色的棺材里，又抬進了對面的堂屋。酒席，炮竹，棺材，擺好了。有關的，無關的人都來了，我被套上了白色的喪服，材質極硬極粗糙，頭上帶上了白色的布。牽著旁人的手，跟著棺材走。我已經忘了我媽的表情，我那時太小，還捕捉不了悲傷的情緒，我媽在極忙碌地情況下，還要哭上兩聲。人死了，是一件非常熱鬧的事情，我的外公終于當了一次主角。當他，或者說那具棺材被送進土里的時候，喇叭爆竹又響起來。我被人摁下頭，朝那里跪拜，一座錐形的黃土包出現了，立牌是幾個月之后的事情，于是它只能成一個很普通的土包。

我只想吃，回去之后，宴席即開始，照例要吃那團成圓球的米粉圓子，我那外公，進棺材時，左右手都被插進了一串米粉圓。我爸說，外公硬極了，穿壽衣時費勁。

菜式是平時吃不到的，雞鴨魚肉，樣樣俱全，我啃著一根鴨腿，旁邊一人笑著說，多吃點哪，孩子，我們今天的這些肉都是你外公的肉變成的，只有我們把你外公的肉都吃完了，他才能轉世。

我立刻放下筷子，跑到外面，吐掉了嘴里的東西， 碗里的東西變得腥臭，雞魚上仿佛能看到我外公老死的肌肉纖維。我的外公，我真的把他吃進去了嗎，我毫不猶豫地相信了他。相信我們今天歡聚在這，就是為了吃掉我的外公，吃掉他在這個世界上的身體，讓他得以轉世。

可是人怎么能吃人呢？

于是我終于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