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我翻出一部十八九歲時看過的老電影。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電影里的情節通通發生在夏天。結果，我眼看著故事從冬天開始，又在冬天里結束，沒有丁點夏天的碎片。

我想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并不是故事發生在夏天，而是我在夏天里看了這部電影，所以里頭發生的一切，都被我擅自記憶為夏天。

回頭想想，就是這樣。

就像在特定的時間里遇見的人，無論當下發生了什么，我們都會將它記憶為——愛情。哪怕并不是每一份愛情都發生在夏天里。

所以你說，夏天是什么呢？

是爽口卻速溶的冰淇淋，是人滿為患的游泳館，是無人問津的校門口，還是天亮得太早又黑得太晚。夏天是由無數個閃著光的美好碎片組成的，清晨爽利的風，午后黏黏的夢，夜里絮絮叨叨的蚊蟲，還有突如其來的各奔西東。

提起夏天，腦海里總會浮起一部又一部文藝片。碧海藍天，老舊書店，機車后座，票根背面。一碗沒吃完的冰沙，一個沒等到的回答，一次笨拙的邀請，一場落盡青春的晚霞。

如果夏天真是一場電影，那「告別」就是永遠不變的片尾曲。

而那份告別里，永遠藏著一句虛弱的告白。

你不問，我就不說，你問了，我就點點頭。

我不說，你就不問，我說了，你就望向夜空，聊起遙遠的星球。

因為遲早都要告別，所以夏天永遠都是不完整的。

這種感受來自于成長，來自于畢業。

雖然孩子們永遠都在盼望著暑假，但沒人意識到，這種快活，從一開始就進入了倒計時。

如果現在的我，重回當年的場景，我會拉住我最好的朋友，跟他說，去談一場到時間就分手的戀愛吧，每一天都是倒計時。這樣反過來的相愛，也許會讓你們更加珍惜彼此。時間為六十年，只有六十個夏天，用一次，就少一次，抓緊時間去天真，抓緊時間去擁吻。戀愛就像是夏日里的冰淇淋，再不吃就化了。

可沒有如果，于是我只能對他說，你瞧，那些暢快淋漓的友誼，會被一場場殘酷的考試，切割成鋒利的別離。那些隱隱約約，又心心相印的戀情，會被命運偷襲，被時間清洗。哪怕那份小小的歡喜，在多年以后仍舊清晰，但你知道，那種清晰是失真的，因為它來自回憶的放大鏡。

多年以后，我們長大成人，才明白原來暑假和告別一樣，都是孩子的特權。大人沒有暑假，只有在蒸騰里的忍耐，只有在回憶里的暴曬。大人從不告別，他們會說再見，會說改天，哪怕那場‘再見’總在‘改天’。

夏天是適合離別的，因為常常下雨，也因為很快就會放晴，就像是孩子的臉，留不住舊心情。只是青春偏又化身為一雙舉著相機的手，總在美好與殘忍的瞬間摁下了快門。自作主張地替我們留下了幾個人，留下了一種不可能的可能。

同學錄是刻舟求劍，同學會是朝花夕拾。曾經的那些美好，會在未來的某個黎明時分，突然變得殘忍。同樣的，那些殘忍也會在時光的打磨下，剝落出一些細碎的，美好的糖分。

想起夏天，總會想起一兩個誰，想起當年自己的不對，可無論如何，夏天是對的，下雨是對的，放晴更是對的。不對的，只有隨風而去的再見，和再也不見。但也許，那也是對的。如果見了，回憶的膠卷就會曝光，現實就會逼著我們遺忘。

夏天從童年開始前開始，在青春結束前結束，從那以后，夏天就只屬于別的孩子。

沒有人能永遠活在夏天里，但你總會在某個瞬間，瞥見某個街角的某個少年，正背著難熬的夏天，搖頭晃腦地想要拋棄這燥熱的一切。你會笑而不語，你想淚流滿面，你羨慕他身上那個人影憧憧的夏天，還沒有褪色成人海茫茫的荒原。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無論大人如何苦口婆心地勸，我都不肯安分地睡完一場午覺。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敢面對那份醒來以后，日光驟滅，恍如隔世的感覺。唯獨在夏天，我敢酣眠。天暗得很晚，我睡得很淺，身上黏黏的，夢里甜甜的。

一覺醒來，還能沖進夏日午后的余溫里，回回神。

一覺醒來，還能跑到電影院的大門口，等一個人。

十二歲那年的夏天，鄰居家的姐姐陪我坐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我拿著沒吃完的冰淇淋，引誘著地上的螞蟻，她撿起凋落的枯葉在手上玩弄。直到太陽漸落，她突然扭頭，問我，將來想要和什么樣的人一起生活。我毫不猶豫地說，溫柔。她望了望我，又一笑而過。必須要溫柔啊，我說。她仰頭看向即將落幕的白晝，那是奢侈的禮物啊。說完天就黑了，長大以前，她再也沒有開過口。因為她知道，再多說一句，就會長大，就會失去夏天，就會淪為現實的困獸。

一場場燥熱，把夏天拉長，其實它很短啊，當天氣驟涼。秋天太短了，來不及打掃夏天的余興，只能潦草地用金黃的豐收給青春立碑，用清冷的雨水給瘋狂收場。

一個個我們，給青春加速，其實它很慢啊，當我們走進回憶的長廊。世界太窄了，容不下放肆的天真，容不下誠懇的口吻，只肯吝嗇地丟下一兩份回憶的紀念品，供我們想象。

每當夏天快要過完的時候，我都會覺得自己又長大了一歲，這種感覺是新年和生日都給不了的。

而這個夏天，才剛剛開始。

當然，它也會結束。

但總有新的夏天，埋在新的春天里，竊竊私語。

不，這只是我一廂情愿地煽情。

從來只有一個夏天。后來的夏天，都是不肯熄滅的，明亮傍晚。從來只有一回圓滿的幸福，后來的幸福，都是因為失去過，才松了口，說圓滿，就像蟬來不及思考，就被夏天抽干了吶喊。

想到這里，我突然有一種很深很深的失落，這種失落告訴我，我會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個夏日夜晚，借酒壯膽，編寫這樣一條簡訊，發給某個在夏天里走丟的人。

“如果記憶沒有騙人，我們愛到了最后。只是你突然從某個夏天的傍晚里醒來，決定去樓下的便利店買瓶酒，然后，你就再也沒有回頭——但我們都知道，記憶總在騙人。”

所以，是我們沒有愛到最后，還是你沒有去買酒。或者說，是我們都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