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以后，他總是睡不著。

除了臥室的床，他試過在各種地方入睡，沙發，地板，浴室，地鐵上，公司的辦公桌，同事的車里，小區的水泥石凳，酒店的木椅，乃至家里的馬桶邊。無論以何種姿勢，或躺或靠或坐，正常和不正常的，他都分別嘗試，仍然睡不著。

據說人不睡覺七天會死，他記不清自己多久沒睡過了，好像很久，又可能只是一恍惚之間，唯一清晰的是持久的頭疼，提醒他還活著。偶爾，盯著電腦屏幕，他會有片刻的走神，他在這里，他不在這里。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

這個晚上，他覺得不能渾渾噩噩下去了，一定要想辦法睡著。工作就快丟了，他也不想死。

他開始清理她留下的所有痕跡，不放過每一個房間的角落。她沒帶走的牙刷，浴巾，節日里買的裝飾畫，沙發罩，床單，她用過的筷子，夸過的醬油，手機里她的照片，信息，她喜歡的歌……這些都丟掉，除了一個裝滿了泥土的花盆。

花盆一直呆在陽臺的角落，原本已經和其他東西一起扔進樓下的垃圾桶了。撿回來的原因，是他想起來這里面種的是好夢果。

他忘了是誰買的了，但是他還記得店鋪說這個種子長出的果子，人吃下去會做甜美的夢。他們從未試過，因為過去都睡得很好很沉。

他給花盆澆上水，放到桌上，他目不轉睛的盯著，直到天邊再次泛白，他起身上班。

這樣過去了兩天，花盆里毫無動靜。他依然毫無睡意。他嘲笑自己的愚蠢，也準備聯系客服投訴。客服的回復讓他差點笑出來：

先生，您的種植方法有問題，好夢果不喜陽，不能澆水。您可以給花盆里放置任何與種植者相關的東西，不想放，把花盆放到月光下面，好夢果也能自己生長，請不要暴曬，不能澆水。切記。

他咒罵著把花盆放在床頭月光之下，開始在應用后臺操作售后流程。在準備迎接另一個不眠之夜的時候，他昏了過去。再睜眼的時候，他發現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那個原本空空的花盆，長出了一株銀灰色的小樹，樹上結著一顆銀色的小小的果子，像櫻桃一般的形狀。

這就是好夢果嗎？他摘下來，幾乎感覺不到重量，有些猶豫，最終放進口中。果子沒什么味道，但是汁水充足。頃刻間，久違的睡意洶涌而至，他倒頭便睡。

這天晚上，他夢見自己在月光沐浴的云層里漂浮，周圍很安靜，月亮很近似乎伸手可觸，遙遠的地方有隱隱的歌聲傳來，他睡得很香。

早上醒來的時候，頭疼已經消失，他覺得渾身每個毛孔都傳遞著愜意。雖然到公司以后收到了離職通知，可是他一點也不難過，一點也不著急，那個人走后所有的焦躁不甘與難過都一掃而空。四月午后的陽光很暖，他晃晃悠悠的溜回了家。

花盆里又有一顆銀色的小果子結了出來。當晚他做了同樣的夢，在月光下，他睡得很安穩。

第三天，他揪掉自己的幾根頭發丟進花盆里，隔天，銀色樹上結出了七個烏黑的果子，一連七天的美夢都與他的記憶相關。果子的味道像重度烘焙的烏龍茶，這次不再有月光，他夢見自己回到幼時老屋的床上，雨天的午后，父親和母親就在身邊熟睡，窗外雨徐徐緩緩地落著，一下一下敲打著梧桐樹的葉片，葉片隨著雨和風輕輕的舞著，他的臉頰能感受到窗口飄進來的濕氣，一切讓人覺得異常安心。

接下來的七顆果子顏色鮮艷明亮，所有的夢和食欲相關，有一個夢他尤其喜歡，陽光下無數個氣泡飄揚飛舞著，他躺在其中一個里隨著風四處游蕩，空氣里都是甜甜的清爽。他猜因為這一次放進花盆的是自己的唾液。

一個一個夜晚就這么過去，他向花盆里放過不同的東西，皮屑，指甲，汗水，血滴，精液，用過的牙簽，寫過字的筆，穿過的衣服邊角，睡過的床單，讀過的書頁，親吻的花瓣……無論大小，材質，在他進入夢鄉的時候，好夢樹用某種方法融化了它們，為他結出不同顏色不同數量的果實，讓他在夢中變成鳥，變成巨人，變成神奇的獸，變成堅不可摧的一切，變成自由自在的一切，讓他可以操控極光，唱出鯨魚的歌，可以和自己素未謀面的孩子嬉鬧，可以在雪上的峰頂和不知名的女人纏綿。

唯一的問題是，離開好夢果，他依然無法入睡，好夢果已經成為他生活的必需品，就像空氣和干凈的水，拋開這隱隱的不安，他又重新變得神采奕奕，重新開始融入世界，開始新的工作，進入新的社交圈，時不時的，他向別人講述自己的美夢，人們都覺得這是真是一個有趣的男人。

他開始做更多的測試。沐浴月光，好夢樹會接一顆果子，誕生出與夜晚相關的夢，放入其他物品，最多會結七顆果子，夢境與放入的物品有關。提前摘下果子，可以加快結果的速度，擁有更多的好夢果庫存，但是果子有保質期，最長不會超過七天，超過之后，果子會在瞬間腐爛化為膿水。

陽光之下，好夢果在幾分鐘之內干枯，輕輕擠壓，化為粉末；使用榨汁機，可以提煉出果子的汁液。分別嘗試之后，他逐漸找到規律，果肉的粉末可以為夢境帶來奇思妙想，而汁液讓人睡得更加沉穩安心，雖然果子會腐爛，但是干果粉和汁液卻可以長期保存。

果粉摻雜進枕頭和某些香薰里，果汁加進飲料或是精油里，他把這些送給身邊睡不太好的朋友同事和客戶，不是每個試過的人都會做好夢，但絕大部分人睡得安穩，他們都在向他咨詢這些東西的銷售渠道，這和他預想的一樣。

他把迄今為止，所有的測試都記錄下來，他很興奮，有扇大門為他打開了。

他從代加工廠購買了一些沒有品牌的產品，加入定量的好夢果粉和果汁，冠以獨家秘方和制香師的虛構身份，開始在朋友圈里以十倍的溢價進行銷售，很快就賣空了。

他辭了職，開始持續這樁生意，不到一年，售賣好夢的收入就超過了他工作十年以來的全部。

越來越多的人需要好夢果帶來的安眠，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和他聯系表達合作的意向，他開始考慮如何量產的問題。

好夢樹比過去高了不少，但是依然每次最多長出七顆果子，照這樣的速度，他的產品是無法實現規模化的。他想到聯系最早的店家，購買新的好夢果樹，或者合作種植，但是原來的店早已經聯系不上了，好像從未存在過，查詢自己的購買訂單也沒有任何記錄留存，這讓他很疑惑，只能想辦法自己解決。

他試著把各種果子種到新的花盆里，放在月光下沐浴，期待長出新的樹來，開始無一成功，后來他把果汁澆進去，花盆開始長出新的小樹來，結出很多淺白色的果子，量產解決了。

關于夢和睡眠的生意就這么開始了。他組建了專門做銷售和市場的團隊，自己則租下郊區的一片土地，蓋了大大的種植棚，他住在果園里，專心好夢樹和果實的采摘，原漿原粉的自動化處理，定期提供給成品部門做最終添加處理。沒有人知道他帶給別人夢境的真正秘密到底是什么。

幾年的時間里，他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經營著和睡眠相關的多個產業，一切越來越好。他擁有了很多女人、朋友和過去他曾奢望的很多東西，只是他還是習慣一個人入睡，因為沒有好夢果，他仍然無法安眠，不過這不重要了，現在倉庫里總有很多果子，果粉和果汁。

原本的好夢樹如今已經長到兩米多高了，他喜歡獨自在夜深的時候進入種植棚里，采摘樹上僅有的七顆果子，有時候他就睡在樹下，月光透過樹葉灑下來，讓入睡前的一刻格外美好。

這一年秋天的某個涼爽的晚上，有個姑娘敲開他的房門，向他應征一份制香師的工作。他不記得公司有發過這個崗位的招聘，還是留下了她，因為他覺得她很親近很熟悉，他喜歡她講話時用手撥弄短發的劉海。

原本他已經很少去公司了，這天之后，他幾乎每天都去，尋找各種理由和這個姑娘相處。她平時話很少，都是他在講，她偶爾開口，語速很慢，聲音很穩，總是有所保留的笑，笑的時候，他覺得心都要化了，那些日子，他躺在好夢樹下，想念著和她有關的一切，他對樹說他很幸福，因為他終于又愛上了一個人。

他們很快在一起了，他們很合拍，很默契，他分享了自己所有的一切，除了好夢樹。她知曉他所有的風光與落魄，包容他的任性與不堪，該沉默時絕不多話，該活潑時絕不低沉，他們一起為一部電影哭泣，為一個煎胡的雞蛋大笑，他們裹著毯子相擁著在屋頂看雨落，在夜晚的群星下親吻撫慰。他時常在她的懷里沉沉睡去，多年以來，他終于不再需要好夢果，也能睡得安寧香甜。他想人生最美好的日子不過如此吧。

和其他女人不同，她從沒問過他生意上的任何事情，也沒好奇過他讓他人入睡的秘密配方，她幾乎沒提過自己的過往，他也沒有打探過，他想知道她的一切，可是內心里他總有種隱隱的不安，擔心一旦知道，他會失去她。當下的幸福才重要，不是嗎？

在他享受愛情的時間里，生意在走下坡路，原本已經計劃好上市了，可是產品開始陸陸續續有退貨，很多人質疑安眠的效果承諾，不少媒體也開始發聲。他留意到種植棚里有部分的果樹不再結果了，這在以前從未發生過。投資人提醒他注意他身邊的人，因為私下的調查顯示，她提供給公司的所有個人信息都是虛假的。

這加劇了他心里的不安，他想直接向她問個明白，可始終無法開口，讓他心煩意亂，沒能入睡。深夜的時候，他感覺到她起身下床，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從二樓的窗戶上，他看著她出了屋，在月光下，熟練地打開密碼鎖，從容的走進種植棚。他覺得心里有個東西破碎了。

他跟了進去，她正在母樹的地面擺弄著什么，發覺他之后，她起身，閃過一絲意外，靜靜地看著他。他要求她解釋，問她是誰派來的，她是通過何種手段窺探他的秘密的，隱藏的攝像頭在哪里，她是怎么破壞這些樹的。

她說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她只是覺得月光很美，所以來看看。他被這虛弱的借口氣壞了，毀壞的信任一如既往地帶來憤怒的質疑，他們開始爭吵，他忍不住把她綁在樹下開始拷問。

別這樣，她說，你不是說你愛我嗎，你說你有我就夠了啊？

因為我愛你，所以你就可以和別人來傷害我嗎？你是老張派來的？因為我把他踢出局？還是為了某個我睡過但甩掉的姐妹？不對，你知道怎么破壞這些樹，難道你是原來銷售好夢樹的商家？你到底是誰？從哪里來的，一開始你就計劃好了要利用我是嗎？

她看著他，很難過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認不出我嗎？別這樣，放開我，讓我走吧

他指著她

沒說清楚之前，你哪里也不許去，你就在這兒好好想想

他從庫房搬來兩箱已經灌裝好的好夢果汁，他告訴她，一瓶果汁，普通人就要昏睡三天左右，他不會傷害她，可是如果她再不說真話，他只能讓她一瓶一瓶喝下去，會不會醒來，他也不知道。

她盯著他，

一切原本好好的，我不明白。你要我喝，我就喝吧。

他咬咬牙，給她灌進半瓶果汁，快告訴我真相，誰在指使你，你沒必要保護他，我不傷害你，我保證。你還不說，可能永遠醒不過來，永遠留在這里了。

她看向月光，忽然笑了，

原來讓你做夢的果子這么好喝。

他有些猶豫，可是最終還是繼續給她喝下去，她一邊喝著一邊笑著，像一朵花，喝的越多，笑的越狂，就像一個醉酒的人，直到三瓶之后，那笑聲越發微弱，直到她靠著樹干，沉沉睡去。

他完全沒有預料是這個結果，他自己試過一瓶，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她笑的讓他有些心疼，有些后悔，有些害怕。他看著她熟睡的樣子，心里很堵，很疼。他抱著她，決定等她醒來，無論是什么結果，他都不再追究。

陽光透過屋頂的玻璃打在身上，他昏昏沉沉地醒來，發現她已經走了。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解開的繩子，種植棚里如今只有他和好夢樹，他知道她不會回來了。

那天之后，他的腦子里全是她，什么也顧不上了，他的生意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產品開始大批量退貨，官方媒體們也要求公開配方，提供更加科學的依據，董事會即將把他踢出去，因為他告訴了其他人產品背后的秘密，但是更像是荒誕的故事。他覺得這不重要，因為他再也睡不著了，吃了很多好夢果竟然也沒用了，他再次像個游魂，在屋子里，園子里游蕩。

(相關資料圖)

下一個夜晚降臨的時候，月亮很滿，光色格外的明亮，棚子里的樹和果實開始枯萎，凋零，在泥土里化為銀色的灰燼。最新種下的樹最先枯萎，他們按照時間依次化為烏有，直到棚子中間，那棵高高的好夢樹，樹干慢慢變黑，坍縮，葉子隨著紛紛跌落，有風進來，和其他灰燼一起，揚起漫天的銀色的雪。棚子忽然變得空空蕩蕩，好像什么都未曾存在。

他找來鏟子，開始向下挖掘，露出最早那個陽臺的花盆。他抱起那個花盆，摔碎在地，泥土散去，露出她的頭顱。她閉著眼睛，似乎睡得格外安寧。

他跪下，捧起她的頭顱，親吻她的雙唇。

他哭泣起來，從里到外，破碎和坍塌，就像好夢樹。

淚水滑落在她的面頰，他想到，自己從未在好夢樹中放進過淚水。

他想替她喝下那些好夢果，做一個長長久久的夢，夢醒之后——

一切能重來就好了。

夢結束的地方就是夢開始的地方就好了。

………………

她走以后，他總是睡不著。

無論在何種地方入睡，以何種姿勢，仍然睡不著。

據說人不睡覺七天會死，他記不清自己多久沒睡過了，好像很久，又可能只是一恍惚之間，唯一清晰的是持久的頭疼。偶爾，他會有片刻的走神，他在這里，他不在這里。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

這個晚上，他找到一個裝滿了泥土的花盆，他想起來這里面種的是好夢果。